115 心清意定天无云
作者:黯夜妖灵    更新:2021-12-03 02:54
  山深林密。
  古木参天,遮阴蔽日,淡香依稀,凉气盈盈。
  入山的小路上,落叶积厚,踏上去柔软如毯,这些叶子,有的已然枯黄无脉,有的尚有一抹残绿,枯萎的生命,没有记忆,也许去年秋天,也许很多年前的秋天,注定的那次飘落,剥离了一树的翠绿与繁华,而山深不腐,只是慢慢积厚,由人践踏。
  路旁的树根草窝里边,长满了青苔,正是炎炎夏日,初晨时光,明亮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投射进来,照在落叶青苔上,泥土挟裹着芳草的香气,随着淡淡的烟雾散开。
  澹台梦捧着那束花,走在前边,轻盈的步子,甜蜜的笑颜,映着一路的葱郁,轻快敏捷,可是印无忧感觉到澹台梦的刻意,轻盈甜蜜,都是刻意,在刻意之下,掩饰着不愿意让人了解的东西。
  如果不是感觉到澹台梦不开心,他不会陪着他们去深山里边打猎,他的剑,是杀手的剑,杀手的剑,因为有了血的祭祀,神圣威严,只能用来杀人。
  用杀人的剑去打猎,为了澹台梦,印无忧毫不犹豫,就算身边还有一个他不怎么喜欢的列云枫。印无忧知道自己不会与人相处,向来是以口说心,不需要遮遮掩掩,更不需要言外有音,印别离教过他,最好的杀手从来没有赘招,都是一招毙命,不用着花哨,所以最厉害的人从来没有废话,因为最厉害的人根本都不用说话,就有人看他的脸色行事了。
  列云枫的话太多,印无忧历来不喜欢话太多的人,有些事应该去做,口舌之利,逞不逞有什么意义?不过,在竹林里,列云枫救过他,他不会言谢,但是也不会忘恩,况且列云枫是澹台梦的师弟,如果不是看这些,他早一剑杀了列云枫。
  喜之则生,恶之则死,除此之外,并无第三种选择。
  印别离教导他的话,总是不经意就被印无忧想起来,从小到大,就一直是印别离教他如何处事,如何立威。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静静地走路,偶尔有清越婉转的鸟啼,在叶下花底,转瞬无迹可寻。
  走过一段路,隐隐听到了钟罄之声,幽幽地传来,在寂静的山林里边,显得深远悠扬,仿佛一泓清泉,濯静心上的微尘。
  浅浅的笑意,还在澹台梦的笑靥里,只是笑容中浮动着淡淡的惆怅,这样的神情,在澹台梦的脸上,很少出现。她静静地站住,低头弄着手中的花束,低低吟道:“古木苍苔冷,山幽□□深。熙熙梦里客,扰扰眼中人。空禅奈运舛,虚悟觉心嗔。颠倒红尘里,烟光映泪痕。”
  低低的声音,有回肠荡气的幽咽,微风拂过,枝叶婆娑,好似万物有灵,应和着她的吟哦,都弥散着春去无踪的忧伤。
  微微的痛,慢慢在印无忧的心中散开又凝聚,澹台梦为什么如此落寞,她的心中究竟藏了些什么不能与人知道的东西?从第一次见到澹台梦时,他就有了这样的疑问。
  澹台梦不想说,他就不忍去问。毕竟触动旧日的伤口,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她的不快乐,让印无忧的眼中涌上不易觉察的忧伤。
  列云枫微微笑着:“茫茫桑田冷,渺渺沧海深。生死须臾事,应怜眼前人。禅定风吹水,迷觉性无嗔。乐时与君醉,诗痕共酒痕。”
  古木无人幽径,红颜怅然赋诗,这情形在美丽如画,也有点微微的凉意。列云枫对于诗词曲赋,兴趣一般,只是为了引开一个话题,才和着澹台梦的诗韵,也吟咏一首诗,澹台梦的诗是苍凉的慨叹,列云枫的诗是豁达的劝解,她的不开心,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聪明如澹台梦,自然听出列云枫诗中的劝慰,不觉淡然一笑:“你道看得开,只是不知道是真的放得下,还是说得出,做不到。”
  列云枫笑道:“说得出,做不到,才是世情,我们都在世间,怎么也出不来世外,不顺着世情,岂不自寻烦恼?”
  淡淡一笑,澹台梦望着钟声来处,有些神往地道:“空门俗世一念遥,一念不生累尘牢。红裳尘满缁衣净,孤灯照夜立深宵。也许五浊恶世,总是纷争颠倒,也许放下俗念,遁入空门,方是离苦之路,头上无发,灵台无尘,无生无死,无垢无净,自有觉悟因缘。”说着,由不得幽幽一叹。
  放下俗念,遁入空门?
  这句话好像醍醐灌顶一般,印无忧立时道:“沧海,你要遁入空门?”一时情急,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心中的惊骇,毫不思索地:“哪个寺院敢收你,我就把那里夷为平地!”
  看着印无忧着急的样子,澹台梦淡淡笑道:“傻瓜,难道成佛不是比成魔好?”
  印无忧想也不想地道:“无论你成佛成魔,你都是我认识的云沧海!”他说得很冲动,眼中都是焦虑和关注。
  列云枫淡淡地道:“晨钟暮鼓禅院深,一念不生驻原神。拈花笑时无颠倒,菩萨行处种惠根。人生不可不执着,不执着则心性不定,一事无成,人生又不可太着相,太着相则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空门里,空门外,不过是件衣裳,觉悟的是人心,与衣裳何干?”
  身躯微微一震,澹台梦的眼中转过一丝笑意:“如果我成了江湖上人人要诛杀的恶魔,你们会怎么样?”
  她这话,问得无头无尾,莫明其妙。
  印无忧几乎是一字一顿道:“我陪你成魔。”
  五个字,很简单,蕴含着同生共死的情谊,如不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怎么会有如此真情。印无忧在此时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冲动,好像澹台梦说的话,都是明日的预言,如果澹台梦真的成了武林的公敌,他一定会站在她的身边,绝对不会允许她比他先死。
  澹台梦望向列云枫,在等他的答案,列云枫浅浅地笑:“没有这种可能,因为我们都不会让它发生。”
  笑,澹台梦笑起来,好像心情不再那么抑郁:“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既然都是我的好兄弟,都陪我去庙中降香。”她挥了下手,很豪气地,那束花划出一道绚丽的优美弧线。
  降香?
  印无忧道:“你们不是去打猎?”
  澹台梦笑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还指望他去打猎?枫儿忒算计,陪着我来降个香,就要我向在山中的猎户家花钱去买猎物。”
  本来是早上练功的时候,列云枫没有达到澹台玄的要求,澹台玄罚列云枫去山里打猎,但是不许用任何兵刃,然后澹台梦来找他,要他陪着自己去山寺降香。列云枫当然知道所谓降香,还不是澹台梦玩的花样?澹台梦为了让列云枫脱身,自己跑到山中的猎户家买了好多的猎物充数。现在澹台梦偏偏反过来说,列云枫也不分辩,只是微笑。
  说话间,已然隐隐看见了山中的古寺,钟罄之声正是从那里传来。
  陡然的一股寒气袭来,印无忧打了个寒战道:“不能去。”
  澹台梦浅笑道:“这个世间,十界六途,轮回颠倒,还有什么不能去的地方?”
  拦在她的身前,印无忧道:“你,”他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可以阻拦得了她。那古寺之中,分明潜藏着凛冽的杀机,隔着这么远,他都能感觉得到隐隐的杀气,澹台梦不可能没有察觉。趋吉避凶,怕苦喜甜,是人的本能,可是她还是要去那里,她为什么非要选择危险?
  澹台梦笑道:“你方才说了,我要是成魔,你也陪我,现在我是虔心向佛,你怎么反而阻拦?男子汉,大丈夫,要一诺千金,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她问着话,满眼笑意地望着印无忧。
  印无忧哼了一声,心中也知道澹台梦在和他玩笑,如果连这份信任都没有,还算什么兄弟朋友?只是听她这样笑意盈盈地戏谑他,他不知不觉间有些负气。
  伸出一根削葱似的小指,晃在印无忧的眼前,澹台梦笑道:“真的算啊?可不会后悔噢。”
  拉钩?
  印无忧的眼睛开始变直了,尽管在暗然潜伏的危险里,时刻都该戒备警惕,可是他还是忍不住瞪着澹台梦。他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弄这小孩子的勾当?
  拉钩?他的脸微微有些窘红。
  澹台梦娇嗔满面:“死小孩,才说了就想后悔,哪里还由得了你?”她说着,抓住印无忧的手,勾住他的手指,印无忧本想拒绝,只是手立时被她的手握住,腻滑微凉,水浸风抚一般,心中不禁怦然而动,便由着她勾住自己的手指,任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笑靥如花,吐气如兰:“兄弟之义,重如须弥,非同日生,愿同日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印无忧禁不住在心中叹道:沧海,纵然你弃了我,我也绝对不会弃你!澹台梦可以将承诺讲得如此戏谑,但是印无忧一点儿也不怀疑她的认真,他绝对相信,她是真的当自己是兄弟,才会和自己说这些,兄弟就是要同甘共苦,如果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就为她承担一份风险好了。
  浅浅的笑意,涌上了印无忧的眼底。
  他知道澹台梦决定的事情,无法去改变,于是撤了一步,不再阻拦。
  轻轻地叹息,澹台梦微凉的手轻轻抚了下印无忧的脸:“傻瓜,怎么这样轻易就相信别人?你该知道,这个世上有种人艳若桃李,心如蛇蝎。”
  印无忧微笑道:“我信你,因为你是你,你不是别人!”她的手已然松开,但是手指上、脸颊上上的微凉还在,丝丝的清凉,由着夏日溪水的微香,蓦然看见列云枫看着他笑,笑容里边说不出来的促狭,印无忧本来未退的窘色立时更浓,忽然道:“他,他不也是你的兄弟?”
  澹台梦盈盈的眼波转动,描了列云枫一下:“他?他用不着商量,敢不听话,有人收拾他,而且,他说的话,都应该去十万八千里之外去听。”
  列云枫笑道:“窃钩者贼,窃国者王侯,是小贼不若大寇也!言而有信,君子可欺以方,言而无信,小人便无奈何。我不想欺君子,更不愿意受挟于小人,偶尔巧言令色,算不了什么大恶吧?”
  澹台梦哂笑:“身造业杀、盗、淫;口造业两舌恶口、妄绮语;意造业贪、嗔、痴,世间十业,口业最易犯难持,你就慢慢折腾吧,等你百年归西后,地狱成空就无望了。”
  对于澹台梦的尖刺和奚落,列云枫不以为杵,只是微笑,他虽然叫她师姐,其实澹台梦也大不了他多少天,林瑜和贝小熙都这么叫,他也顺口叫声小师姐。其实列云枫的心中,感觉澹台梦精灵刁钻,娇嗔率性,更像个任性的妹妹,所以凡事都让着她,何况他看得出来澹台梦的心中,隐藏了很多不愿人知的秘密。
  澹台梦的心一定苍凉落寞,他看澹台梦时,满心都是怜惜,微微笑道:“既然意有三毒,不妨先毒一下,贪一回先知先觉,小师姐什么时候寻到这座庙?这庙里边,又有什么玄机?我和印兄都舍命陪君子了,你这个君子也该襟怀坦荡荡,真言无掩藏吧?”
  印无忧皱眉,不耐烦地:“不说话,你会死?”他心中极其不以为然,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既然是舍命相陪,用不着刨根问底,难道问明白了,再权衡一下,还临阵退缩?虽然列云枫不可能真的会临阵遁逃,只是嫌他话多。
  列云枫笑道:“印兄,如果你从懂事起,就常常一个人住在好大的屋子里,身边的人就会说是,请您吩咐,要是自己不和自己说几句话,只怕真的会变成哑巴!”
  印无忧冷哼了一声:“如果你从懂事起,只要说一句废话,身边就有人拿着鞭子按着就打,只怕你还真的愿意变成哑巴!”
  列云枫大笑起来,拍拍印无忧的肩头:“老兄,我们还真是病不同来也相怜,小师姐,你的兄弟们都命乖运舛,你就直言相告,我们也好未雨绸缪,洞彻先机!”
  澹台梦的手,轻轻抚着鲜艳娇媚的胭脂蓝,嫣然一笑:“这个地方,虽隔断红尘,却难登梵天,输赢转瞬易手,天壤难喻之别。赢时富甲天下,输时身无寸缕。”
  列云枫眼睛一亮:“哦?这深山野林中,还有这样一个趣儿处?”
  听他猜到自己话里隐藏之意,澹台梦的笑容凝如朝露,映着胭脂蓝,活色生香,楚楚动人,花如人媚,人比花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