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庚的目光还凝在那褐袍身影上，喉头刚攒起半分沙哑的呼唤，却见陈大白似有感应般，目光淡淡扫了过来。/x~t,i¨a~n\l*a`i/.`c/o,m·
  那眼神落在他身上时，连半分停顿都没有，像风拂过枯草，带著种穿透皮肉直抵骨缝的凉意。
  没有轻蔑，也无熟稔，更算不上审视，仿佛只是在看一块路边的青石，一棵檐下的枯藤，连多余的情绪都懒得附著。
  可正是这份全然的漠然，比任何鄙夷都更让人窒息。
  李长庚浑身一僵，方才还勉强撑著的气劲骤然泄了，连带著肩膀都不由自主地往周泰那边缩了缩：“老周，回府。”
  周泰抬头望了望，似想劝留，转瞬又压下念头，恭顺应道：“是，老爷。”
  ……
  李长庚被周泰扶进府门时，脚步虚浮，直到踏上正厅那级汉白玉台阶，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挥退了要上前搀扶的丫鬟，枯手搭著紫檀木扶手，一步一顿挪到主位那张太师椅上坐下。
  主位的太师椅是他重金从南方觅来的珍品，铺著整张白狐皮，是府里最体面的待客处，寻常人进不了这正厅。
  “去，把库房里那罐雪顶含翠』取来。”李长庚忽然开口，“用玉泉新汲的水，细细泡了。”
  侍立一旁的管家愣了愣，那“雪顶含翠”是西域进贡的珍品，整个清浦县也找不出第二罐，老爷平日里自己都捨不得喝，只在接待州府大官时才肯拿出来。
  他虽心有疑惑，却不敢多问，躬身应了声“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管家煮茶的轻响从外间传来，李长庚望著厅中樑柱上精致的雕，忽轻轻嘆了口气，多了几分颓然：“仙凡之別，竟至於此。”
  正想著，门外传来管家略显急促的通报声：“老爷，陈仙长到了！”
  陈大白身影未作停顿，径直踏过门槛，褐袍边角带起的风扫过厅中地砖，悄无声息。
  李长庚望见他入门，脸上那点因对方直接闯入而生的微怔瞬间散去，反倒堆起更深的笑意：“陈贤侄，快请坐，茶水马上就备好了。”
  陈大白目光淡淡扫过厅中陈设，对李长庚的虚引浑不在意，径直走向那张铺著白狐皮的主位。.求¨书~帮? _更-新*最￠快\
  他袍角一掀，便稳稳落座，腰背挺直，周身那股清冷气息与座椅的华贵倒生出种奇异的相融感。
  既无半分侷促，也不见丝毫刻意，仿佛这最尊贵的位置本就该他来坐，一切都理所当然。
  李长庚望著陈大白毫不客气地坐上主位，也不敢生出任何怨言，脸上依旧堆满笑，转头对著管家吩咐道：“去，把前阵子从各地收来的药材都取来，让陈贤侄瞧瞧。”
  很快，管家引著两个小廝进来，三人手里都捧著紫檀木盘，盘上垫著深青绒布，码著些用油纸裹好的物事。
  李长庚抬手示意，吩咐道：“解开。”
  话音刚落，管家已伸手解开油纸。
  剎那间，一股清苦中带著醇厚的异香漫开来。
  细眼瞧去，能看见有巴掌大的叶片泛著暗蓝流光，根茎裹著薄霜，还有……
  这些药材各带异相，便是经验最老的药农见了，怕也认不全。
  李长庚望著这些药材，脸上笑意更显恳切：“陈贤侄，这些是我托人从南北各地寻来的，虽不比仙家灵草，却是凡间难觅的珍品，或许能派上点用场。”
  他记得前次陈大白回府时曾隨口提过，凡俗金白於修士无用，反倒是某些蕴含微薄灵气的药材，可作炼丹辅材。
  陈大白目光扫过那些药材，眉峰未动分毫，脸上那点笑意淡得像层薄冰，没半分热切，反倒带著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慢悠悠落在李长庚脸上。
  李长庚心头猛地一沉。
  这眼神他太熟了，当年他还是街头卖货郎时，那些穿绸缎的富人打量他筐里粗布时，眼里就是这副模样。
  不算轻蔑，却带著种不过如此的漠然，仿佛他费尽心力捧出来的宝贝，在对方眼里不值一提。
  他早已忘了这种滋味，自他成了清浦县首屈一指的富商，满街都是討好的笑，谁还敢用这等眼神看他？
  可此刻被陈大白这么望著，那些深埋的窘迫忽然从记忆里翻涌上来，让他脸上的笑都僵了几分。?x,k￠s·w~x¨.`c~o!m￠
  陈大白指尖在扶手上轻轻点了点，目光从药材上移开，落在李长庚脸上，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长庚，你若是有难事，这次儘可能告诉我，下次来就很难了。”
  李长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陈大白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两人缘分已尽，他阳寿將终，往后李家子孙的死活，便与这位仙长再无干係了。
  他望著陈大白冷淡的眉眼，眼中那点希冀慢慢沉了下去，倒奇异地生出几分坦然。
  人活一世，能求到最后这点念想，已是幸事。
  李长庚缓缓直起佝僂的背，对著陈大白作了个揖，声音虽哑却字字清晰：“老身別无所求，还望仙长能令我李家百年无忧。”
  “好说，我会跟清浦城主说的。”陈大白应得乾脆，目光却在李长庚脸上多停了一瞬，眉梢微挑，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意外。
  他本以为，以这老头的年纪，又素来对仙途热络，听闻是最后机会，定会追问如何求得仙缘，或是想方设法要些延年益寿的法门。
  却没料到，对方所求竟是家族庇佑，与自身半分无关。
  “就在此谢过陈上仙了。”李长庚对著陈大白深深作揖，声音里带著释然的轻颤。
  陈大白没应声，也未看那地上的药材，身影一晃便化作道淡褐流光，衝破檐角直上云端，转瞬间没了踪跡，仿佛从未踏足过这正厅。
  李长庚望著空荡荡的门口，又低头看了看那些还泛著异光的药材，久久未动，直到廊外的风卷著落叶掠过阶前，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抬手揉了揉发僵的眉心，对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去，把府里所有嫡亲的后辈都叫来正厅，就说我有话要讲。”
  声音里带著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枯瘦的手指在太师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似在盘算著什么，又像是终於卸下了千斤重担。
  “父亲！”
  “爷爷！”
  下方传来几声参差不齐的唤声，李家的嫡亲后辈们按辈分排著站在厅中，见李长庚望过来，都齐齐躬身行礼。
  李长庚抬手，声音沉稳：“都起来吧。”
  眾人依言起身，垂手侍立。
  他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身侧那个鬢角已染霜的中年男子身上，那是他的长子李鹤。
  “李鹤，”李长庚开口，语气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分量，“今日起，这李家的家主之位，便交给你了。”
  李鹤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刚要开口推辞，却被李长庚抬手止住。
  “我已拜託陈仙师照拂家族百年。”李长庚继续道，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添了几分郑重，“但你要记著，莫要仗著有仙师庇护便骄纵行事，往后治家，须得严於律己，恪守家规，凡事三思而后行，方能保李家香火绵延。”
  李鹤喉头动了动，眼眶微微发红，猛地屈膝跪地，重重叩了个头：“爹！儿子……儿子定不负所托！定当守好李家，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声音带著抑制不住的激动，尾音都微微发颤，这一刻，他熬了整整三十五年。
  李长庚看著他这副模样，缓缓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只对侍立一旁的小廝抬了抬下巴：“扶我回屋歇歇。”
  两个小廝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地扶住他的胳膊。
  李长庚佝僂著背，脚步虚浮地往外走，经过李鹤身边时，只淡淡瞥了一眼，便径直去了。
  李长庚被小廝扶回臥房，遣散了所有人，独坐在窗边那张旧藤椅上。
  夕阳的金辉从窗欞漏进来，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心中往事不断涌现。
  从当年推著独轮车走街串巷，到攒下第一间铺子，再到如今这诺大的家业，他熬白了头，操碎了心。
  如今家主交了，仙缘求了，该铺的路都铺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也该到时候了。”
  李长庚眼皮颤了颤，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眸里没有平日的浑浊与疲惫，像是淬了星子的寒潭，亮得惊人。
  他缓缓抬起左手，掌心一摊，里边静静躺著一株寸许高的小树苗，枝椏纤细，却透著韧劲。
  顶端结著颗红果，红得发紫，果皮上泛著一层薄薄的光晕，瞧著像是熟透了，稍一碰就要坠下来似的。
  李长庚望著掌心那颗红果，眸光凝定，心中无声念出那三个字：
  百世果】
  李长庚初到这修仙界时，便察觉体內藏著桩异事，丹田处沉睡著一枚不起眼的种子。
  他试著以精血滋养，那种子竟慢慢抽芽，长成株寸许小树苗。
  就在树苗破土的剎那，一团庞杂的记忆猛地撞进他脑海，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將这异宝的来歷与用处说得明明白白：
  此乃百世果】，需以精血浇灌至果实成熟，便可凭它重开一世。
  且每一世隨著百世果】的增多，灵根都会隨之提纯。
  这秘密他藏了一辈子，连枕边人都未曾透露。
  如今掌心这颗红果沉甸甸的，正是他耗尽毕生精血养出的成果。
  ……
  夜色渐深，窗外的树影在月光里摇摇晃晃，像无数只伸展的手。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著股说不出的阴寒，掠过李长庚裸露的手腕时，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眼前的烛火开始晃成一团光晕，耳边的风声也变得模糊。
  李长庚心里清明得很，这是大限到了。
  他费力地抬起左手，指尖颤抖著摘下那颗熟透的红果。
  红果脱离树苗的剎那，整株小树苗便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掌心。
  没有犹豫，他將红果送入口中。
  果肉入口即化，一股温热的暖流顺著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那彻骨的寒意。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听见种子破土的轻响。
  眼未睁开，一种冥冥中的契连却骤然铺开，像铺开一张无形的网，將周遭天地拢入感知：
  天边不知何时裂开道缝隙，本该沉落的大日竟倒悬其上，金焰翻腾却透著股死寂的暗红，像是被无形巨手攥住的火球，正一寸寸往下坠。
  而他掌心消散的那株小树苗，竟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在虚空中重生、疯长，枝椏刺破云层，直抵那轮残日之下，叶片上暗蓝流光化作锁链，死死缠住了下坠的大日。
  这景象如惊鸿一瞥，隨即便被彻底的黑暗吞没。
  但那股天地异动的震颤，却顺著契连刻进了他即將转世的魂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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