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美]刘墉    更新:2021-12-03 02:04
  在座的男士纷纷怂恿自己的老婆,学学这道中国菜。只是教授摇头一笑:
  “想当年,大概三十年前吧!我妈带着一家逃难,跑了几十里路,钻进一大片芦苇,子弹在头顶上哗哗地飞,我们跳上一条小船,总算捡回几条命。到了安全地带上岸,看见我奶奶什么都没带,只随身抱了一个小瓦罐,你们猜是什么?”
  有人猜黄金,有人猜珠宝。
  “不对!”教授一挥手:“是一罐卤汁。”他故作神秘,小声他说:“我们家传了好几代的卤肉汤!后来传给了我,我又带来美国,刚才各位吃的这卤味,就是用那卤汤烧的。这汤汁愈陈愈香,每次只能往里加新材料,旧汤绝不能倒。所以算来总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在座的人全愣了,有人把夹了肉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隔一下,又哄堂笑了起来:“教授真幽默!”
  直到如今,当天的场面都在我脑海浮现。我常想:那天教授到底是说真的呢?还是如大家所想,只是编故事,开玩笑?
  老教授的神话
  有一天跟儿子谈到这件事。
  “其实美国人也常‘卖老!’连番茄肉酱,罐头都可能印上‘1896年老字号(since1896)’;我们附近修水管的公司,不也在宣传单上说他们已经在这个地区四十年了吗?”,儿子说:“不过中国人说老,常表现玄、表示很老很老,老得让你摸不透。洋人说老,意思是告诉你‘他已经成立这么久,经过了许多考验,而且跑不掉!”
  听他的话,还真有点道理。
  这使我想起念研究所时,一位教美术史的中国教授,说他见过著名的古代“澄心堂纸”。老教授瞪大了眼睛,好象在说神话:
  “澄心堂纸”,真是白净啊!用手模过去,不滑不腻;吹口气上去,还会发出一哗哗的响声……”
  当时真是向往极了,心中勾画出一张美得不能再美,似乎不用写,不用画,就已经是艺术极品的纸。只是,后来真见到澄心堂纸,觉得也不过是张不算细的纸罢了。
  莫不是中国人爱把东西说得玄而又玄,以显示自己学问的高深。结果以化传讹,愈传愈玄?说实在话,哪一张薄而质地紧密的纸,吹上去不会哗哗想呢?
  墨不是刀
  过不久,读到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的文章,其中评论著名的李廷“墨”,真是辛辣过瘾极了。
  李格非说:“人人都讲李迁墨一条值多少黄金、多么了不得,我却不义为然。譬如有人讲那墨的边缘质地又细,又坚硬,利得能削东西。但我要削东西可以用刀,何必用墨?
  “又有人说那墨如果掉在水里,隔几天捞起来,也不会腐烂溶化。但好好的墨,何必拿去泡水?
  “还有人说,一般墨不超过二十年就坏了,李廷墨可以存上百年。我则认为这根本不算什么,用墨不过两三年,何必用百年?
  “那人又说他的墨特别黑,我则笑道?天下本来就没有白色的墨。何况当我把他的墨和普通墨混在一起,请他分辨时,他也分不出来。”(《墨癣说》语译)
  李格非这几句话真是实在,一巴掌把腐儒术士们的歪理全打翻了。本来嘛!墨就是墨,那只是个写字的工具,何必卖得玄而又玄?
  不堪一击的名剑
  也听过画家自称用的颜料如何珍贵,或说他的笔法如何高妙,可以一笔画几尺,直得像用尺画的一般。
  乍听似乎他的画太高明了。只是深入想想,我们欣赏的是画,不是颜料!我们看的是刨意、是境界,而不是特技表演。画家要努力在意境上下工夫,何必标榜材料和技术呢?
  看过一部武侠小说,描写某侠客寻到一把数百年前的名剑,自认可以削断接触的刹那,当地一声,持名剑的人倒下了,鲜血沮沮由胸口淌出——
  名剑断了!他一心迷信古代的名剑,却没想到经过几百年,炼钢的技术更进步了。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我常想:当人们说“百年老方”的时候,往好处想,那是用了百年的方子;往坏处想,则是百年都没改进的东西。这百年来,科学有了多大的进步?世界有了多大的改变?我们凭什么信古人不信自己?
  当威权的时代过去,伟人的神话不再,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好好的验证祖先传下来的道理?
  对的!我们留下发扬光大!错的!即使千百年来都被认为对,即使是圣人说的,我们也把它抛弃!这才是独立思考,才是不因循,才是实事求是,中国人也才有前途!
  抬头看看,天多么大!
  低头看看,地多么实在!
  在心里画个地球,想象你站在上面,飘浮在无边的宇宙
  之中……
  迎向开阔的人生
  写完这本书的第二天,我带着六岁的女儿,去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参观。
  还没到,就发现博物馆有特别的节目,门口高高挂了两道大布条,写着好大好大的英文字——“远征(Expedition)”。
  一进门,就有人走过来,送给我小女儿一个本子;
  “小妹妹!要不要参加远征?这小本子里介绍了我们的博物馆,从古到今,从美洲到非洲、亚洲都有。你只要把每个部门都看了,而且请每个部门的人为你在小本里曾盖个章,拿回我们这里,你就可以得到远征成功的奖赏——一本填色书。”
  于是,我们开始一关一关跑。我已经走得很快,小丫头还嫌慢,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地找“盖章的地方”。
  终于,在跑完四层楼,几十个展示厅之后,五个章盖满了,远征成功!她得到了填色书。
  然后,我们回家。
  坐在车子里,小丫头已经迫不及待地翻阅她的奖品,连我叫她回头看曼哈顿美丽的夜景,她都没反应,只是,我再想想,今天一下午,她对博物馆哪样东西有反应呢?包括我和妻在内,我们都好象不曾细细看过任何一样展品,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快找到盖章的地方。
  我相信博物馆安排这样的节目,一定有他们的美意。可是,他们的美意会不会产生了反效果?过去每次带女儿到那儿,我们慢慢逛、慢慢看,可以在中美洲一个陶制的玩具前面,读博物馆的说明,知道那轮子或许传自中国。也可以在亚洲人馆,细细看中国人的族谱,一面教小丫头认中文,一边分析给她听。
  可是,今天,我们除了腰酸腿痛,和得到那本填色本,真是连博物馆的橱窗都不曾好好看过。
  为什么?因为我们失去求知的欲望,只想到“现实”的目标。
  使我想起有一次返台,朋友开车带我去阿里山,匆匆忙忙地,在高速公路上一路超车。冲上山顶,住进旅馆,第二天天不亮就动身,跑到观日出的地方。偏偏当天下雨,又有雾,非但没见到日出,连远山都看不清。于是,“他又带我冲回台北。
  “上阿里山,就是为着日出。”他说:“没见到,真扫兴!”
  我真不了解,他心里为什么只有那一个目标。其实一路的风景,甚至山上凉凉的空气,和路边的小草、山头的早樱,不都很美吗?
  这也使我想起名教育家夏丐尊先生批评传统文化的一段话。他说中国人常讲“娶妻生子”,“养儿防老”、“行善福报”、“升官发财”,似乎娶妻就为生子,行善就为福报,升官就为发财。
  我则要继续探讨他说:“升官发财”前面是什么?是“读书”和“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两句话,我们从小就说,父母师长也总拿“它”来训诲我们、安慰我们。告诉我们:“好好读,拼命念,今天少睡、少玩,少想,牺牲一点没关系!只要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就随你玩、随你想、随你睡了!”
  我们似乎从来不曾怀疑这句话。但是今天,我要说:
  这句话害了中国!中国文化之所以缺乏生机勃发的力量,就是因为年轻人最具创意的那十年,都被元人间的寒窗埋藏了。当你终于“一举成名”。你可能背熟了圣人诗书,也可能下笔万言,你所有的技巧都成熟了,却永远失去那段青春的创意。
  我常盯着我十六岁画的“少女像”,心想:“太好了、大感人了!我今天技巧虽然好,却再也画不出来。因为,我失去了那份激情。”
  谁能说年轻人的创作青涩,不足取?青涩有青涩的价值!有青涩的美呀!
  记得有一天,我去看红木家具展,试着坐坐大师椅,觉得好舒服,因为那椅子虽然硬,却正适合我这患“坐骨神经痛”的人。
  我买了两把回家,常坐在上面看书。可是,有儿子跟我聊天,我叫他坐,他宁愿坐在地毯上,也不坐太师椅。
  “那是老人家的东西,大硬、太难受!”他说。
  我突然一惊。想到旧时代的厅堂里,全用这种老人家的东西,难道那时的年轻人跟现在不同?小小年岁就爱坐太师椅?还是因为整个中国旧社会,都以中老年人为主角,一方面忽视了年轻人,一方面强迫下一代,接受“中老年的文化”,用中老年人的价值观,看这个世界。
  我们的文化真是太老大了。即使到今天,这个天涯咫尺、资讯爆炸的时代,仍然摔不掉古老的包袱。
  明明可以电脑自动驾驶的,我们要用手操作,甚至跟电脑冲突。明明可以一板一眼;依法执行的,我们要讲人情。明明眼前有无数条路,可以让我们走,我们偏偏告诉自己:“只有一条路,考不上,一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