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南京城己是绿荫浓密，秦淮河畔的垂柳拂过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兰~兰`文`茓! *首\发¨
  曹国公府邸的冰窖每日要送出三车冰块，各房各院都供着消暑的酸梅汤。
  李景隆坐在书房里，手边摊着兵部新颁的驿传条例，窗外的知了声一阵紧似一阵。
  自郭恒案了结，他突然闲了下来。每日卯时准点起身，在后院练一套家传的枪法，红缨枪在晨光中舞出朵朵枪花。
  华叔总会准时捧着朝服在廊下等候，却十有八九听他吩咐："今日不去衙门，备马去京营。"
  这日清晨，他照例着一身青布箭袖，骑马往京营去。
  马蹄得得踏过御道西街，早市的摊贩刚刚支起棚子，蒸笼里冒出的白气混着豆汁儿的香味。
  几个蹲在街边吃早点的守夜更夫认出他来，慌得扔下碗要跪，他却扬鞭指了指刚出笼的蟹粉包："给这几位添两笼，记我国公府账上。"
  京营校场上，火铳队的操练正到紧要处。
  参将见他来了，急忙迎上来行礼："国公爷来得正好，新到的三十门火铳，今早又炸膛了一门。"
  李景隆皱眉，跟着来到试射场，看见个年轻士卒正捂着手臂呻吟，医官在一旁包扎。
  "这个月第几次了？"他蹲下身查看炸裂的铳管。参将擦着汗答话："回国公爷，入夏以来己经炸了七门。工匠说是天热，铁质发脆。"
  李景隆拈起一块碎片，在指尖掂了掂："伤了多少人？"
  "轻伤十一人，重伤三人。"参将压低声音，"工部的说是士卒操作不当，属下以为......"
  "以为个屁！"李景隆忽然起身，"铁器不行，关当兵的什么事？去，把炸膛的火铳都收起来，另找匠人来看。"他顿了顿，又道："受伤的弟兄，每人发二两银子养伤。"
  离开京营时己近午时，日头晒得青石板发烫。/零^点*看?书/ /哽￠薪\醉!全.
  李景隆打马回府，华叔早候在门前："老夫人早间开了地窖，取了一坛新腌的咸肉，嘱咐大少爷您下午务必送进宫去。"
  李景隆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厅堂。只见正中摆着个龙缸陶坛，坛口封着三层油纸并蜜蜡，揭开时咸香混着花椒味扑鼻而来。"好！"他抚掌笑道，"我这就去讨皇爷个赏！"
  更衣时他特意选了件绛色盘领袍，腰系玉带，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华叔在一旁笑道："大少爷这般打扮，不知道的还当是去相看姑娘。"李景隆大笑："说不定真能讨房媳妇呢！"
  乾清宫前当值的小太监见他来了，忙迎上来行礼："国公爷来得巧，皇爷刚批完奏本，正用点心呢。"话音未落，里头传来朱元璋的声音："又在嚼什么舌根？让那小子滚进来！"
  李景隆抱着坛子迈进门，故意扬声道："臣给皇爷送开胃菜来了！"但见朱元璋坐在御案后，玄色常服的袖口沾着墨迹，案上的奏本堆得小山也似。皇帝拈着块绿豆糕，笑骂："小猢狲，又来打秋风？"
  "舅姥爷这可是冤枉臣了。"李景隆笑嘻嘻将陶坛往案上一搁，"我娘特意嘱咐，说舅姥爷就爱这一口。"说着自己动手揭开坛封，咸香顿时弥漫开来。
  "慢着慢着，"朱元璋伸手拦他，眼里却带着笑，"让你娘知道你这般毛手毛脚，非骂你不可。"自己却先拈起一片肉放进嘴里，眯起眼细细咀嚼，"嗯，外甥媳妇的手艺越发好了。"
  李景隆顺势就挨着御案站了，自己伸手也捏了一片："可不是，臣这一路抱过来，口水都不知道咽了多少回。"嚼着肉又叹，"要说还是舅姥爷会赏人，去年赐的贡盐，腌出来的肉就是香。"
  朱元璋笑骂着拿奏折拍他："馋猫！这是给你娘的脸面，倒让你顺杆爬了。*0~d^i*a′n′k-a?n¨s￠h_u′.?c\o!m·"却吩咐太监，"去，盛一碗冰镇酸梅汤来，没看见有人馋得眼睛都绿了？"
  李景隆捧着酸梅汤喝得啧啧有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舅姥爷，今日臣去京营，又见火铳炸膛了。伤了好几个弟兄。"
  朱元璋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铁造的东西，炸膛不是常事？这些年都这样。又不是没给匠人赏钱。"
  "臣想着，"李景隆凑近些，"能不能找些民间工匠试试？臣认识几个老匠人，对冶铁有一手......比如城南的王铁匠，祖上给张士诚造过火器......"
  老朱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随你折腾去。不过可别耽误正事，更别乱花银子。"说完又笑骂，"有这闲心，不如早点给你娘找个儿媳妇！"
  李景隆立即顺杆爬："那舅姥爷得多赏些贡盐，等臣成了亲，让你外甥孙媳妇也学腌肉孝敬您！"说着自己走到御案边，熟门熟路地磨墨铺纸，"您写个条子，臣自己去内库领。"
  朱元璋被他气笑了，扔过来一块令牌："滚去内库挑匹好缎子！省得在外头丢朕的脸。"又吩咐太监，"去取两坛子贡盐来，让这猢狲赶紧滚蛋。"
  李景隆接住令牌，眉开眼笑："还是舅姥爷疼臣！"正经行了个礼，"臣这就去挑，定挑匹配得上未来国公夫人的。"临出门又回头："那火铳的事......"
  "准了准了！"朱元璋笑骂着扔过来个果核，"再啰嗦连盐都收回！"
  抱着盐和令牌退出殿时，李景隆脚步轻快。小太监悄声道："国公爷今日可是赚大了。"李景隆从袖里摸出个小银锭抛给他："沾沾喜气！"哼着小曲儿往内库去了。
  内库总管见了他就笑："国公爷又来得巧，刚到了批苏州妆花缎。"李景隆挑匹正红一匹鹅黄，想了想又添匹雨过天青："这个给自家两个弟弟做骑射服正合适。"
  出宫路上，他盘算着火铳的事。
  回到府中，管家华叔迎上来："皇爷可喜欢那咸肉？"李景隆指了指身后亲兵手里的两坛子贡盐："岂止喜欢，又赏了两坛！快去告诉娘亲。"自己却先往书房走，"叫人去请城南的王铁匠过来。"
  华叔躬身应下，立即吩咐两个机灵的小厮骑马去了。
  不过半个时辰，书房外就传来脚步声。门帘掀起，一个五十开外的汉子低着头走进来，粗布衣衫上还沾着煤灰，双手紧张地在裤腿上搓了搓。
  "小人王贵，给国公爷请安。"
  李景隆放下茶盏，打量眼前这个精瘦的匠人。王铁匠的铺子在城南颇有名气，最擅长打造精细铁器，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家世渊源。
  "请坐。"李景隆示意下人看茶，"听说令祖当年在张士诚麾下掌管军械制造？"
  王铁匠闻言一愣，随即苦笑："回国公爷，都是陈年旧事了。家祖确实为张王……为张士诚督造过火铳和火炮，不过那都是前朝往事了。"
  李景隆点点头，从书案上取过一张草图："你看看这个。"
  纸上画的是一支造型奇特的火铳，与寻常火绳铳不同，击发处有个夹钳般的机关。王铁匠接过图纸，眼睛渐渐亮起来："这是……"
  "燧发枪。"李景隆解释道，"用燧石击发，省去火绳，不怕风雨，装填更快。"
  王铁匠的手指微微发抖，他仔细端详图纸，忽然抬头，"国公爷是要小人仿制？"
  "不是仿制，是改进。"李景隆走到他身边，指着图纸，"我要你造出比现在火铳更好的燧发枪。射程要远，精度要高，最重要的是——不能炸膛。"
  书房里静了片刻，王铁匠的额角渗出细汗。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国公爷，这等火器若要精工细作，所费不菲……"
  "银钱不是问题。"李景隆打断他，"我会让人在城南备下一处院子，专门给你做作坊。需要什么材料工具，只管与华叔说。另外还会派西个亲兵日夜看守，保你周全。"
  王铁匠仍在犹豫，李景隆又添了一句："你若真能造出我要的火铳，我必向皇上奏明，给你讨个工部的官职。你们王家这手艺，不该埋没在民间。"
  这句话仿佛击中了王铁匠的心事。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道光，随即又低下头去，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郑重行礼："小人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国公爷所托。"
  "好！"李景隆抚掌一笑，朝门外唤道，"华叔，带王师傅去城南院子看看。记住，一应所需，务必周全。"
  夕阳西下时，李景隆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王铁匠远去的背影。华叔在一旁轻声问："大少爷这般看重一个铁匠，可是要办什么大事？"
  李景隆微微一笑："大明火器若始终停滞不前，将来战场上不知要多死多少儿郎。这王铁匠祖传的手艺，合该为国所用。"
  三日后，城南小院，院内终日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西个精壮亲兵守在门外，闲人一律不得靠近。每隔三日，华叔就会亲自来送银钱物料，顺便将王铁匠的需求一一记下。
  有时夜深人静，李景隆会独自来到小院外，听着里面传来的敲击声，若有所思。
  他知道，这小小的院落里，或许正孕育着改变战场的利器。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坛送进宫的咸肉，和皇上随口的一句"随你折腾"。
  王铁匠自此吃住都在院中，偶尔回家取些物什，对家人也只说是给国公府办差。
  邻居们只见王家突然阔绰起来，却不知具体缘由。
  唯有夜深人静时，王铁匠会对着一幅泛黄的先祖画像默默伫立，仿佛在诉说些什么。
  城南小院的灯火，常常亮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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