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7
  看了上面那篇文字,我坚定了走一趟浯屿,会一会这位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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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厦门乘船,与大、二担擦肩而过,经青屿,抵浯屿。运气不错,龙海县水产局海洋股股长郭包刚巧回岛。
  小老头貌不惊人,说话如丽日碧海般的坦白如疾风豪雨般的痛快。说到当年同敌人沉着应对的一段,他面色依然,无喜无悸,嘴里仅轻轻吐出“那有什么”四字,似乎他从未经历过什么险恶,不过同死神开过小小的一个玩笑而已。深入交谈,我强烈感受到了这是一个胆力过人的人,而他的无所畏惧是通过将风险淡化稀释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浯屿的炮仗打得不激烈,主要配合厦门、青屿炮兵封锁大担。我们一打大担,小金门就向我们开炮。同青屿的战斗相比,我们浯屿这边没啥情况,前前后后也不过才落下3000来发炮弹吧。郭夫人林玉花大嫂在一旁插话:啊唷,看你说的那样轻松,咱们巴掌大的一个岛子挨3000炮弹你还嫌少呀?你别说,小金门的炮打得还是蛮准的,面粉厂被打中了,烧起来,码头一带差不多也被控制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落炮弹,我每次经过都是拼命快跑……”
  浯屿除了毁掉一些房子,人员伤亡不大,一共死了三个人。一个是个八十多岁的孤寡倔老头,怎么劝也不转迁到内陆上去,结果一发炮弹并没有直接命中他的房子,而是掉到旁边,把他从床上震下来,摔死的。另一个是北京来的下放干部,很年轻,好像还没有结婚,本来警报已经拉过了,他憋不住尿,跑出去方便,结果一个弹皮打到石头上,反弹过去,击穿了他的肚子。还有一个安溪籍的小炮兵,打炮时,他想往防炮洞跑,可能路不熟,跑反了方向,结果被炸得七零八落,其实,如果有经验,就地卧倒可能不会出事。三千发炮弹才死三个人,可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小金门发炮,浯屿看得很清爽,我在心里数数,1、2、3、4……刚好数到30,他炮弹便在浯屿落地爆炸了。我一般要数到22至25时,才找地方躲避一下。
  林大嫂在旁边说:他天生好逞能,干些没轻没重的事。打炮怎么不危险?那一回,我们十几个姐妹围着水井洗衣服。听到那边炮响,赶紧走开。正巧一发炮弹落在井边,差一点点我们都会被炸死,叫他们十几个男人打一辈子光棍!
  炮战期间, 我有4个职务:民兵队长、教导员、支部书记,还兼驻岛部队营党委委员。那时岛上居民都撤走了,只留近五十个基干民兵,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跑运输,保障驻岛部队的后勤供应。
  那时,我们的船一出岛,敌人就会打炮。一下船头炸起一簇水花,一下船尾炸起一簇水花。可我心里一点也不伏。我们的船都是摇橹小船,相距几千米,他金门看我们只是一个在海面上晃动的极小极小的黑点,他打一万发炮弹,能有一发命中恐怕就不错了。
  只有一次可以说是有惊无险。那天晚上,我们开出去一条大船,先遇到暴风雨,帆被扯破,船失去了动力,能够感觉到它顺着潮水一步一步往金门方向漂。我确实着急了,组织大家落帆补帆。幸好带了两个有经验的老船工,缝补家什也带齐全了,花了近三、四个小时,终于把帆补好。回航途中,又听到远远传来汽船马达声,有光柱在海面扫来扫去,最后罩死了我们。我心说,八成是敌人的巡逻炮艇,这回真是差不多要完蛋了。我吩咐把帆降下来, 一个人摇橹,其余的人一人4颗手榴弹,告诉大家都做一个牺牲的准备,等敌人靠过来,一齐丢手榴弹,我们玉碎了,也不能便宜了叫他瓦全。眼见探照灯越来越近,又听见那炮艇上有人喊:自己人!
  自己人!我打开手电照过去,原来是我们东山岛海军的一条炮艇去厦门。
  虚惊一场。
  我干过的真正算得上危险的活计是跑到二担岛上去插标语牌。那时二担是个无人岛,敌人也未驻兵。插过一次“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大担岛上的敌人就开始警觉了,在二担上埋了地雷,晚上探照灯不知啥时会打开,把二担照得如同白天一样。有时,有人没人还往二担上扫一阵子重机枪。我们照样上去,把标语给他插上。那时年轻,还没讨老婆,心里无牵无挂,所以一点不害怕。要是现在再叫我去插,就不会那样潇洒了,起码会想想,我还有个可爱听话的小孙子哩。
  林大嫂说:那时他每回出海执行任务都嘻嘻哈哈像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晓得人家心里给他攥着一把汗,直到他安安生生回来绷得紧紧的一根弦才松得开。
  郭老笑道:老伴,你倒是早说呀,咱俩当年来个火线成亲有多好。省得我闭眼老梦见你,睁眼又只敢偷偷斜眼瞟你一下,把人思恋得好累好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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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了半晌,郭老说:沈同志,我带你去逛一圈浯屿吧,咱别尽翻些陈年老帐,别总说压箱底的旧事,好不好?
  逛浯屿用不了两个时辰。我发现,在中国千百岛屿之中,此岛大概堪称首富。
  浯屿的富庶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的。不必细看,看两样东西足够了。一是房舍。各种式样姿态的二层、三层、四层外壁贴包了白色、黄色、绿色瓷砖的小楼鳞次栉比,争妍斗艳,走在街巷中,恍若游览青岛、大连的别墅区。二是渔船。在浯屿, 百吨以下的小船已基本绝迹,200吨以下的中船也所余无多,港湾里密密匝匝停靠的全是250-300吨的大船。此种大船的马力统统由旧时的150左右提高到了270,发动机也由单发换成了双发,内装进口渔业雷达、水下测视仪、卫星无线电话。三套不同规格用途的渔网号称能把钻到石头缝里的鱼儿们全抠出来。购买这样一条已经相当现代化的渔船,没有100万,也要80万。
  10万元不算富, 50万凑个数,100万才起步。浯屿的繁荣发达离不开改革开放两岸缓和这些外在条件,但胆大、协作、机敏等等内在特质显然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创造出惊人的价值。
  郭老介绍,浯屿的发迹还有个三部曲。首先是分船。浯屿是东南沿海最早分船到户的渔乡之一,船分给了自己,意味着打到了渔货也归了自己,生产积极性咋能不高涨嘛,一条船原先每年出海120天,现在年平均出海280天。其次是造船。别处渔民有了钱的首选消费是建房子,浯屿人不吃不喝不娶媳妇也要造船,借钱贷款也得造大船,结果,别处有了房子但无大船,浯屿却有了大船也有了房子。再就是敢往远处危险处行船。海峡形势缓和初露端倪,别处的船刚刚试探着往远些的地方走,浯屿的船早已越过了海峡中线甚至抵达澎湖一带。事情明摆着,越是昔日的军事禁区,那里的鱼就越多越肥。在海上,直接将捕获物卖与日本或台港渔商,可获得高出3倍的纯利。一条船出去二十天,便能赚回十几万一抖哗哗响的伟人票。
  在浯屿,最富有的人是渔民,然后炊事员、驾驶员、理发员一路往下排,最穷酸的为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在浯屿社会地位之低下,有一则真实的传闻为证:某高中生刻苦读书,成为浯屿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草窝窝里飞出金凤凰,父母亲朋为之骄傲。数年后,大学生毕业,被分配在县政府机关作科员,月薪三百余,不够浯屿渔民一顿酒水钱。于是,浯屿的父母不再鼓励自己的孩子读书,男孩子十三、四岁便要跟船出海。哪个孩子哭着闹着要读书,父母便会骂:读个屁,再读,叫你小子和那个大学生一样的没出息。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郭包老人陈旧的房舍同全岛气派华贵的氛围是那样的不协调不格调,自从当午政府为了照顾对革命有功之人,把他从无固定收入的渔民转为县政府拿月薪水290元的十七品芝麻小官之后, 他便注定了要加入到浯屿低收入者的行列中去。
  好在郭包老人心胸宽广,善于调侃解忧,他说:钱本身外之物,没有不行,有点就行,钱堆成山,到头来还不一样两腿一蹬,两手空空。他又说:我现在还不如老伴孩子们挣得多,但我的饭碗是个铁的,摔不破,他们的饭碗是瓷的,怕摔。
  我冒昧问:您就没有想过也找个发财的门道?
  他说:我这人发不了财的,因为胆子小。如果我还在浯屿,政府没叫分船,我不敢分;政府没说可以开到澎湖,我也不敢叫大伙往澎湖开船;政府没说可以把鱼卖给日本人台湾人香港人,我哪里就敢开这个口。至于搞船走私货,我就更没这个胆了。到了县里工作,也知道有人跑到下边要吃喝要东西,我没干过,没胆量于哟。
  这年头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的胆子小,但还不至于饿死吧,知足者常乐。
  胆大的和胆小的同一个郭包站在我的面前,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从那个时代过来的老人都是这样的,我完全能够理解。小小的遗憾是,我非常想在厦门这片海域找到一个当年对敌斗争是英雄今天发家致富是大款的典型,可惜一个也未寻着,我的一厢情愿在浯屿又一次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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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透的落日和鱼贯归来的船队绘出一幅极美的渔舟唱晚图,繁忙的码头播传着丰收的喜悦和喧嚣。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赤裸着被烈日曝晒成古铜色的脊背,吆喝指挥船工从他的船舱抬下一筐筐鲜肥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