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7
  洪顺利跳下海去看,原来正在退潮,船已被密密麻麻裸露出水面的海蛎石所阻挡。推船,船纹丝不动。推海蛎石,手立刻被尖锐的蛎壳割出血痕。岸上,狼狗狂吠,手电筒乱照,枪响一片,追兵将至。洪顺利急了,翻身上船,抱起大橹奔向船头,把它往橹桩一套,用尽生平气力朝海蛎石撬去。“骨碌碌”一排海蛎石倒下去,船艰难地走了五、六步。再撬,又一排倒下去,船又前进了一大步。“好了!”突击队员也纷纷用桨用枪托来撬。随着一声声“骨碌碌”海蛎石成排倒下,船终于驶出长达数十米的险境,在墨黑的汪洋中赢得了自由。
  洪顺利扯满篷帆,金门庞然的身影忽喇一下向后退去。他甩一把额头的冷汗:
  狗日的,再晚两支烟功夫,潮水再退下去个三寸,海蛎石再冒长出一指头,你除非搞一台起重机来吊,这船便是玻璃缸里可怜的小金鱼,干等着挨“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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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俘虏——
  首长说:小洪,准备好,今天晚上再跑一趟金门,给敌人送些“定时炸弹”过去。
  洪顺利心想,乖乖,定时炸弹都用上了,八成是要爆炸敌人哪一处重要目标,任务一定很艰巨。
  备好船,只等到月上树梢,也没见有人搬定时炸弹上来,却见几位首长领着二十几个国民党军官兵登了船。国民党全是货真价实的正牌,连军服都是原装。首长们作最后的交待,国民党们点头哈腰“是”、“是”地答应着。
  然后,每人发了5块光洋和一小捆传单。一位首长把洪顺利叫到一旁,告诉他,这些人是东山岛战斗和历次反小股作战中抓获的国民党俘虏,最大的官是个营辅导长,还有连排长、军医、伞兵,按照宽待政策释放回去,你要像保障自己人一样保障他们的安全。
  洪顺利嘴上应允着,其实老大不乐意,心说好不容易逮到了,干嘛还要放虎归山?
  起锚开航。一舱面挤挤挨挨蹲坐着的国民党显得很兴奋,交头接耳,嘀咕说话。
  洪顺利心里不能不起毛:这帮家伙要是串联暴动,自己只有五、六个人,真不知此行到底是我们把他们送回去还是他们把我们押过去了。情急之中,计上心来,他宣布,禁止说话出声,否则,金门的枪炮打过来,大家一起完蛋。此招甚灵,国民党们全成了乖孩子,连大气都不敢乱喘,舱面上顿时鸦雀无声。
  去程顺遂。船在预定地段靠上金门。国民党们在下船前全都跑来同船老大们热烈握手,辅导长还说了一句让人记忆深刻的告别话:请转告各位长官,欢迎贵军早点过来,解放台湾时再见!洪顺利先一怔,接着便悟通理解了,首长所说给金门台湾送些“定时炸弹”上去是个什么概念了,他觉得今天这趟任务跑得挺有意义。
  返航时却险象环生。船正走着,突然间来了暴风雨,风呜呜鸣吼,雨瓢泼般倾泄,波涛汹涌,船在浪谷间颠簸前进。洪顺利掌舵,浑身被雨水海水淋得透湿。不一会儿,船便迷失了方向。落篷下锚!他高声下令。铁锚抛下海去,然而风浪实在太大,船停不住。洪顺利的心抽得紧紧,无奈人力敌不过天力,只能任凭小船随波逐流地浮动漂荡,他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要求船员准备好武器,一旦漂到金门,死也不能当俘虏。
  天渐渐亮了,风开始减弱。人们紧握着枪,吃力地了望四周,搜寻可供辨别方向的目标。
  小金门!有人喊道。
  好险呐!船距离小金门已经没有多远了。洪顺利连忙升帆转舵,把一夜的风险远远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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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撒传单——
  船舱里堆着竹筒,竹筒里卷着传单,传单上印着欢迎投诚、宽待俘虏的政策条文。乘着暗夜,洪顺利再航金门。这回,他带了四个洪家子弟——民兵洪文眉、洪马桥、洪木生、洪顺钦。
  船到金门岛官沃海滩,潮水高涨,正是放竹筒的好时机,悄悄地把船隐蔽在一块大礁石后边,洪顺利持枪到船头警戒,其他几人搬运麻袋,投放竹筒。
  干得正欢,突然,离岸不远处传来一声吆喝:“哪一个,口令!”心扑通一跳,窜到了嗓子眼。洪顺利作一个手势,大家停止投放,屏住呼吸,保持静默。
  岸上敌暗哨开始大声喳呼,又哗啦哗啦拉动枪栓,见无响动,便调头往阵地上跑,还边跑边吹哨子。估计这家伙是个胆小鬼,一个人不敢前来,此刻该是报告去了。
  船上的人都问:怎么办?洪顺利望一眼半舱麻袋,果断地说:敌人来还有一会儿,竹筒必须全部放完:
  工作以最快的速度继续。已经彻底放弃了隐蔽。竹筒被劈里叭啦下饺子般抛向大海。
  岸上传来一片哨声,洪顺利不开船。一个碉堡亮起了灯光,洪顺利不开船。附近十几个碉堡的灯都亮起来了,洪顺利仍不开船。直到岸上传来嘈杂的脚步叫喊和零星的枪声,最后一麻袋竹筒也终于被倒进了大海,洪顺利方下令:开船!洪天胜急忙把舵一转,洪马桥、洪顺钦的桨子一起挥动,船像箭一样从礁石密布的海滩弹射出去。
  金门灰暗的身影渐渐小了、远了,所有人的心刚从半空中落了地,忽然,右侧后方传来“突突突”的马达轰鸣,循声望去,一束炽白的光柱在海面摇来晃去。直觉告诉洪顺利,那是敌人巡海的小汽艇。
  一船人呆愣了片刻,洪顺钦恶狠狠骂一句:看老子把狗×的贼眼打灭了!端起七九式步枪作瞄准状。洪顺利忙把枪管一按:不许胡来!
  敌人的汽艇速度很快,若要追击,渔船是跑不脱的。但敌艇不大,火力不强,人也不多,唯有待其靠得很近很近,施以突然打击,拼死一博,或许还有取胜的可能。
  洪顺利下令:落帆。停桨。子弹上膛。手榴弹开盖。全体在舱面卧倒。听我的命令才能开火。
  可能敌人的探照灯照射距离有限,没有发现木船。也可能发现了,不愿或不敢涉险冒犯,那道白光远远地在海面划了一个圆,在逐渐逐渐弱化的“突突”声中消逝了。
  又是虚惊一场!
  洪顺利长吁一口气,轻轻拍拍船帮:升帆,回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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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树标牌——
  记不得谁先想出的花花点子了,小嶝民兵用横木和三合板制作了两个巨型标语牌,一条是“反对美帝国主义霸占台湾”一条是“蒋军官兵起义投诚立功受奖”
  每一字高3米宽2.5米,黑漆书就,赫然醒目。
  放牌亦在夜间,七十多个青壮劳力一声号子,将一个大木牌上了肩头,在统一口令下,一步步移挪到海边,涉水及胸,众人同时下蹲,木牌便在海面悠然漂浮了。
  洪顺利带队,用四条船牵引,一条船侦察,一条船护卫,将两个标语牌拖拽至距金门三、四百米的海面上,以网裹石,系於两端,沉海固定。
  第二天清晨,国民党阿兵哥们三三两两跑出来看稀奇,礁岩上、碉堡上、树桠上都有人。且不论标语的内容会否被接受,在靠金门如此近距的海域一夜间变戏法似地冒出两个特大标牌,这事本身就具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和震慑力,并易派生出对于共军神出鬼没无往不至无所不能的困惑与恐慌。
  金防部对这两个扎眼的物件本能的反应必然是“摧毁!”先用迫击炮吊,在木牌前后左右炸起一簇簇水柱,可惜薄物难打,没有命中弹。又用机枪、冲锋枪打,即便击中,只不过在木板上钻一个指头大小的圆洞,无伤大体。整整打了半天,终于打掉了“蒋”字的“草头”小嶝人说:这倒好,打出来一个“蒋光头”
  倒是潮水帮了金门的忙, 一夜大潮, 将木牌一端的固定绳挣断,木牌来了个180度向后转, 清晨看,写字的一面整个地朝向了小嶝和角屿。眼不见心不烦,金门只当它不存在,一天未打枪炮。
  又到了晚间, 洪顺利带二、三人划一只小舢板接近木牌,先给它180度正向,再多坠石袋沙袋固定,临走,又朝天打了红黄绿各一发信号弹,向国民党军弟兄们通个报:老子又搞好了,明天请接着欣赏。
  第二天一早,金门即恢复对木牌的射击。各种枪械打了一天,木牌千疮百孔,断角伤边,那黑漆大字却仍旧依稀可辨,恼煞人也。
  枪声响了整整三天,金门方把木牌彻底打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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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截止到我采访时,洪顺利的职务是同安县海防部副部长。随着两岸关系由对峙走向缓和,由交战走向交流,“海防问题”也从县委议事的前列项变成了后列项,让位于大大小小的“经济建设问题”海防部的不景气不仅表现于从“门庭若市”
  到“门可罗雀”的变化,而且反映在洪副部长一套已经分到名下的单元住房又被人挤占了去。有人打抱不平,给他出主意:你像当年冲金门一样硬冲进去,住下,看他们怎么办!夫人张金羡也在一旁给他加油:瞧你窝囊的,连自己的家都保卫不了,还保卫啥海防哟。洪顺利笑笑道:算了算了,为了房子和人争,我做不来嘛。
  我在一幢旧式筒子楼二层末端洪顺利的小房间里向他提问:炮战期间你在做什么?
  搬木头、运炮弹、修工事,和大家一样,很简单的。
  这也太简单了。我又启发:炮打得那样凶,你当时是怎样一种心境?
  他想了想,说:现在想想也觉得怪了,每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死,就是不害怕。
  炮战前夕小嶝有个叫洪金鼓的坏分子,一下没有看住他,跑到金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