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 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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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的世界。
  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 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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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 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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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阳, 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历史意志。
  7
  在南京张逸民老人处了解到175艇轮机长李茂勤的确切住址,我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北上。于是,在美丽的滨海城市青岛见到了当年差一点就当了烈士、现任市外贸机械设备公司副经理的李茂勤老人。
  微胖、鼻梁上架一副方框眼镜的老人俨然一副“老板”派头。显然,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很感惊讶,175,在他的记忆中已是一段相当久远的往事了,现在,居然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惦记这桩事,为此专门来拜访他,他笑出了一脸的不解和勉强。他说:六十年代,我还到学校、工厂去乱吹一吹,可能有一些教育意义,这些年,没有人再讲这段了,我也不愿唠叨这段事,在单位从来不讲,回家同老伴、孩子们也不讲,再讲这些事没有意思啦。
  轮到我困惑不解了: 1958年8月24日、25日两天,明明是他平凡一生中刻骨铭心的高潮,但他却希望将这一段生与死的激烈角逐深埋心底,悄然淡去。而且,许多被采访的老人也都极不情愿谈及1958年,为什么?
  我不得不发表鸿论、大侃高调,向老人阐述了回顾这段旧事,并把它写出来对于以史为鉴、和平统一祖国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
  老人的笑终于不再拒绝和具有排斥性,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单位政工科一名同志参加旁听,理由:这次采访不应是我俩之间的私事,而应是由组织出面安排的公事。
  那个时代的老人组织观念都特强。我似乎从中也窥见了老人微妙的心态,他希望工作了已近七、八年的单位对他的过去能够有所了解。
  我很高兴。老人将一段往事锁进心的保密箱,但他并未失却对这段往事的光荣感,因为,无论谁,只有光彩的故事才能够才愿意重新翻开示人的。
  在青岛,我不但采撷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也迈进了李茂勤老人依然大海般丰富充沛的感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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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如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视母校为终生的骄傲,在英雄部队摸爬滚打过的军人那份优越良好的自我感觉同别人就是不一般,“我们鱼雷一大队”在老人的记忆中永远是一枚熠熠生辉的金质奖章,拥有她是一种长久的荣幸与自豪,因为曾为获得她付出过血和汗。
  不谦虚地说我们鱼雷艇一大队应该算是海军的王牌了,小艇打大仗,谁也没我们多,击沉敌舰,谁也没我们多。好多大艇大舰不服气,说,上级对你们偏心眼老把重要任务给你们嘛。我认为干啥事确实有个机会问题,但机遇绝不是天上掉馅饼白来的,要不是我们训练严格仗打得好,先后打掉了“太平”号,“洞庭”号,上级把重要任务交给你能放心?一大队各方面过硬,岸上靠刘建廷,海上靠张逸民。张逸民这个家伙比较有才,战术技术确实好。
  我们一大队长期驻宁波。福建沿海一直没摆海空军,制空制海权没拿到,在老百姓心目中,共产党的力量还是不大行,国民党仍是很吓人的。
  1958年中东形势紧张,中央确定打这一仗,拿金门示众,惩罚教训美蒋,海军把我们一大队派往厦门,我们九条艇可以说是海军的尖兵连,构成了前线主要海上突击力量。这回又叫我们一大队上,别的部队都挺眼热。我心说:打铁还得榔头硬,是金刚钻才敢揽这个瓷器活,攻坚任务,不给我们一大队给谁?那个时代的人,好胜、单纯、可爱,任务越困难越艰险,越觉着光荣、体面、来劲儿。
  一首《战士与枪》的小诗写道:
  战士有一个忠贞的伴侣——枪,
  像爱护自己的眼睛般爱护她夜晚抚摸着她才能进入甜美的梦乡,
  硝烟战火让伟大的爱变得更深沉更专注更真挚,
  流血负伤不哭唯与枪道一声再见时泪水才会顺着男子汉的脸颊流淌。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在海上跑多大的速度都不会晕船,天生一副鱼雷快艇体格。
  分配到快艇部队工作, 我挺高兴。第一回上175,这摸摸,那看看,
  但思想上顶多也就是新奇吧,这玩艺不过是在大海上跑得跟飞一样的一条船一部机器呗,和它还没建立什么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