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第二天,不知哪传出的消息,说175负伤后,可能叫美国兵舰拖走了。
  我们的心情更加沉痛,但都不相信。彭德清司令员来看望我们,他安慰我们说:大家不要着急,照常吨饭,要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和部队。
  事实证明,彭司令员说得对,175是好样的,是咱海军的骄傲。
  张逸民曾是海军的骄傲。显赫的战功为他铺设了一架步步登高的云梯,数年间,他的职务由团而师而军,四十出点头便荣升至基地司令员。但是,他大概也摆脱不了古来战将“操戈胜于野,放言毁于朝”的劫数,多少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却没能过得了“史无前例”的大风大浪这一关。他非常悲哀地成为“运动”的殉葬品。
  他没觉得太伤心,唯一的委屈是待到“问题”已所剩无几的一纸结论发下来,此生该干的最后一件大事便是举家往干休所里搬迁了。
  张逸民老人说:文化大革命中,我同林彪、“四人帮”有什么瓜葛?什么也没有。我一拥护毛主席、共产党,二不乱搞男女关系,三不贪污受贿,想想牺牲的战友,心里也就坦然了。那些年,我总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旦解脱,还回鱼雷艇,干艇长,我的身体棒啊,六十岁上艇,我也敢同年轻小伙赛一赛!
  陆其明老人说: 张逸民是英模人物, “文革”中,谁都想利用他,这就使他“偏航”“搁浅”带有某种必然性。那时,我去看他,他很委屈,说:我认了。我说,你打“洞庭”号的勇气哪去了?以后,不管见到哪一级首长,我都为他鸣不平,说海上指挥打仗,功劳大要数张逸民。不讲历史唯物主义,还叫什么共产党人!我这人爱打抱不平, 有那么一点当记者的良心公正吧。 张这个人确实可惜了,没有“文革”本可以为海军作更多贡献。
  刘建廷老人说:张逸民,这个人倒楣在出名。人怕出名猪怕壮,文化革命整个都错了,否则,不是屁事都没得嘛?但我坚信一条,天安门城楼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是毛泽东升起来的,这个变不了吧?鱼雷艇队的历史也是变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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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年代, 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了故事片《海鹰》 ,将“八·二四”海战和175艇搬上了银幕, 王心刚与王晓棠的精彩表演珠联璧合,轰动一时。从此,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脑海之中,英雄的“海鹰”便成了海军的固定形象,那轻巧威风的鱼雷艇也不知让多少孩子着迷神往,以至于日后当17岁的我穿上空军地勤士兵服时,心中依然快快不乐:你为什么就没有福气成为一名驾驶鱼雷快艇的水兵?
  童心,是一颗插上了美丽翅膀的理想。
  后来,当自我感觉已经成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银幕,是用花朵编织的故事,真实,是蘸着鲜血写就的故事,如果你还没有被海水灌饱肚皮的思想准备,千万先不要奢望去做什么银幕之外的“海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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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5是在掉头撤返的瞬间, 被敌炮击中的,从艇首打到艇尾,共11个洞。左主机当即起火,右主机还能转动。
  耳机里传来张逸民的声声呼叫:175,你在哪里,请回答!
  艇长徐凤鸣对着送话器报告:我机器故障,可以走。不要管我,你们先撤!
  说完,耳机里没了声响。艇首在下沉,电信室也进了水,蓄电池被海水浸泡,电源消失。
  天色, 一秒比一秒更灰暗地阴下脸来,海水变得弥蒙浑浊。700米开外,硕大的“中海”也在那里歪斜着,舰桥上窜起数丈高的烟柱。敌人的几艘护卫艇仍在盲目乱射,一串串曳光弹如火矢流星在天空中飞窜。
  像给一个危重病人进行抢救,几个水手仍在继续没有多少希望的努力:用衣服、棉纱、 木头堵塞弹洞;提着灭火器灭火;检修仪表机械……轮机长李茂勤把4个烟雾筒打着,以扰乱敌人的视线,争取与生命同等金贵的时间。
  忽然,敌人一艘小型炮舰开过来,影影绰绰的舰体愈来愈清晰,轰轰隆隆的马达声滚过海面,挤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茂勤狠狠拍打一下尚存一雷、却因故障无法击发的发射管,候地,端起冲锋枪,怒视着那个突突而来的黑影。又有几支冲锋枪和手枪平举起来,准备做一场刺刀与大炮相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斗。
  找太平斧来,劈艇沉船!平时爱艇如命的徐凤鸣下达命令。作为军人,他恪守“宁作鞍下死,不为马上囚”的古训。
  也可能没有看清他们,也可能不认为他们还是一个值得攻击的目标,敌舰绕了一个弯,回去了。
  都放下枪才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水,右主机也已停转,海水一波接一波漫过前甲板,涌进驾驶台,艇尾在一点一点向上翘起。
  于事无补的抢修自动停止, 谁都明白,175不行了。大家拥挤在尚可立足的后甲板上,无语,悲哀痛苦地感觉着朝夕相处的伙伴一毫一厘地往下沉,像骑兵在茫茫戈壁上看伤重的坐骑静悄悄地死去。
  徐凤鸣走到桅杆前,缓缓降下仍在飘动的五星红旗,人们的右手齐刷刷举起,眼眶,再也无法关闭一种难舍难分的情感,热泪,在男子汉的脸颊上滚淌。
  指导员周方顺不忘职责,最后一次作简短的政治动员:都穿好救生衣,下水后,向月亮方向游,那儿就是祖国大陆。大家要发扬阶级友爱精神,不要分开,我们一定要游回去!
  艇身下沉的速度渐渐加快。 漆在驾驶台外侧白色的“175”已经深入水下。但无人挪动,像偎依着即将天各一方的恋人,不愿意相信,这就是最后的诀别。几秒钟之内,海水漫过双踝、膝盖和腰胸,蛮横地强迫人艇脱离。一个浪头扑来,所有艇员已在海面沉浮漂流。
  注意节省体力,向月亮方向游!周方顺再次提醒大家。
  椭圆形的月亮像一盏灯,明晃晃地悬挂中天,指示着大陆、家乡,引导着滔滔长路、茫茫归途。看到她,双脚就有了踩踏在175甲板上的那份坚实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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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漂亮的胜仗, 并没有给指挥所和基地带来预期的欢乐。175,你在哪里?
  弯镰一样的?切割着所有人的心脾。
  三艘高速炮艇冒险闯入战区。敌舰还在乱打炮。不能开灯,不能打信号弹,也不能用喇叭呼叫,像睁眼瞎在重重夜幕中摸,在漫漫波涛上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张逸民彻夜难眠,坐在礁岸上一根接一根吸烟,默默地仰视天空,似乎那轮高悬的光环之中隐含着全部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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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幽的月光铺满大海。开始,大家还能够互相望见,你喊一声“喂,怎么样?”
  他答一句“哎,很好”谁想正游在了金门到台湾的航道上,两艘小山一样的敌舰从他们队形中间轰轰闯过,待舰尾喷涌的黑浪平复,队形已被冲散,开始了三三两两的漂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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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末,我有一次在海上夜航的亲身体验。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凭栏眺望,海天四维黑沉寂寥,人像被禁锢在一个巨大而密不透光的漆盒中间,无头无尾,无始无终,远离人寞,与世绝缘。身后,螺旋桨搅起的浊浪高潮迭起,翻腾汹猛。迎面,强劲的海风吹得你站立不稳,两手下意识地抓紧栏杆,生怕“一失足为千古恨”
  我并不是一个畏懦的胆小鬼,但假设此刻被抛进大海,我真不知如何去应付那无限大的黑暗和旷古蛮荒般的死静,如何在重重包围着的海浪中挣扎求生。不由又想到,175的汉子们在夜海上漂游的滋味, 想到他们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仍在作最后的努力最大的挣扎,没有气馁和退缩,一息尚存,奋争到底。这实在是与从小就读到的爬雪山过草地故事同等的壮举。这里面自然也该有着某种属于“精神”的东西:
  人与生俱来的强烈的求生欲;我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气概;这个古老的民族在谋求统一的历史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坚忍顽强和韧性。哪一种说法更为准确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人与大自然相比,确实过于渺小,但人之为人,又确有比大自然更高伟更雄阔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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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半夜,大慈大悲的月亮似乎也乏了累了,慢慢沉入海中。“指路灯”没有了,只能凭着感觉和记忆,朝着月亮刚刚溅落的方向游。软绵绵的海蛰会突然来袭,趴在腿上咬你一口,过电一样刺疼刺疼的。虾和蟹,不停地撞到身上,有时,会用他们锋利的螯,挑衅性地钳你一下。小鱼好奇地追逐它们从未见过的“天外来客”放肆大胆地在救生衣里面滑溜溜地钻出钻进。可以判定,潮汐已把他们推到了料罗湾外海的渔场上,这样,离大陆可就更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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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轮机兵黄忠义是最后一个见到徐艇长的人。黄忠义不会游泳,靠着救生衣的浮力随波逐流,终于熬到黎明的身影渐渐从海天衔接处走出来。
  身后有人喊“黄忠义!”回头看,艇长徐凤鸣已吃力地游到跟前。徐艇长安慰鼓励他:小黄,别慌,慢慢游,注意保持体力,只要有我,一定把你带回去!看着艇长已经不支的样子,黄忠义觉得鼻子酸酸的。
  他突然想起,海战那会儿,自己蹲在舱里,也不知道这个仗是怎么打的,便问:
  艇长,咱们打沉了敌人的军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