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击毙胡琏,虽不可能明确写入计划,但无疑是精心计划时渴望达到的最高预期。因此,了解掌握胡琏本人的活动特点、规律,早已列为石一宸、王建行领导的情报部门攻坚的课题。胡琏,昔日大陆战场国民党“五大主力”唯一幸存的部队长、1949年金门之战的罪魁、“古宁头大捷”的“英雄”如能于炮击中将他“验明正身,绑赴刑场”意义自不寻常。
  难怪,当情报证实,一向命大的胡琏,又一次奇迹般死里逃生、逢凶化吉,大陆军界高层一片遗憾的“啧”“啧”声。尤其是叶飞,在回忆录中无限惋惜地写道:
  我们的炮火打得很准,一下子摧毁了敌人的许多阵地,特别是集中火力猛击金门胡琏的指挥部,打得非常准确,可惜打早了五分钟!后来得到情报,我们开炮的时候,胡琏和美国顾问刚好走出地下指挥所,炮声一响,赶快缩了回去,没有把他打死。要是晚五分钟,必死无疑。
  8月23日的“台风” 与“暴雨”震撼了台湾,也震撼了世界。第二天,全球各著名新闻社、大报,均作为最重要消息予以播报刊发。
  颇耐人寻味的是, 8月24日,中国新华社仅发表了一条简短的措辞亦不十分尖刻激烈的消息,在各报并不特别显著的位置刊出。
  神炮手严惩蒋贼军 敌炮兵变得哑然无声 运输舰一只被我击中
  新华社福建前线24日电 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前线炮兵部队,在23日下午五时三十分,对增兵金门的蒋军运输舰和经常向我挑衅的蒋军进行了一次短促的轰击。
  盘踞在金门岛及其周围小岛上的蒋军炮兵,经常炮击我沿海村镇,使我当地居民的生命财产时常受到威胁。为了惩罚这种卖国求荣、欺压人民的罪恶军队,在我强大炮兵部队神炮手的准确射击下,为时仅十七分钟,金门岛上蒋军炮兵阵地和指挥系统等军事目标,都陷入浓烟烈火中。蒋军炮兵变得哑然无声。运输蒋介石卖国集团的军队的舰只被击中,像一条死鱼在料罗湾内不能动弹。
  对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寓意深长。可以看出,毛泽东并不想对此事立即大事张扬,他已经把强有力的一拳打出去了,他要冷静审慎地观察一下,对方将打出什么样的拳路。
  在瞬息万变复杂微妙的政治、军事、外交拳击台上搏技,老谋深算的战略家,有时需要“雷声大雨点小”有时则需要“雨点大雷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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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1994年10月,一个钻入历史的牛角爬不出来的中年人,为收集有关那场大战的史料,从大、二担当面的青屿、浯屿岛,到监控料罗湾的围头,把当年我军大炮的发射阵地,来回走了一个遍。
  我发现,三十六年过去,炮战的遗存物不光是依稀可辨的弹坑堑沟和外面长满了篙草里面盛满了粪便的炮窝,还有一种似是而非、似新而旧,一切都在改变着但万变又未离其宗的状态,一种由诸多不和谐所组成的并不稳固的和谐以及对比度强烈的色调拼凑而成的图案。我想,当今世界,能使数不尽的矛盾现象同时呈现和平共处的地方,大概独此金厦海域一家是别无分店的了。
  我信步前行。
  此岸,一座越来越开放的现代化口岸都市正在迅速崛起;彼岸,仍是最封闭呈原始状的军事禁区。这一边,数十万不同肤色、国籍包括怀揣台胞通行证的商贾大亨为挣钱忙得不亦乐乎;那一边,十数万全副武装的士兵仍在枕戈待旦。海面上恪守所谓“汉贼不两立”的陈规禁令;海底下什么花样的交通往来全有。大白天,台北“立法院”关于是否同大陆实行直航的辩论如火如荼;夜晚里,一条条台轮酣睡在厦门宁静的港湾。在台湾首富王永庆先生的带动下,数百上千家台湾厂商首选投资地偏偏是厦门,而没有一家去金门;金门人求神拜佛还愿祭祖的香火早已烧到了厦门,而厦门人望着身边的金门就像奢侈享受海上的明月……
  在厦门熙攘繁华的街市,我偶遇一位几天前还持枪站守在监视厦门哨位上的金门退役兵。他说,接替他的新兵是一澎湖籍青年渔民,那小于当兵后大吹从厦门满载而归把口袋撑得鼓鼓的经历,刺激得他刚刚脱去丘八服便也跑到这边来撞运“淘金”
  厦门对金门的有线广播早已停止。金门对厦门的高音喇叭却舍不得息鼓撤锣,纵使没有对台戏好唱依然精神抖擞准时开播,絮叨着几十年不曾变味的反共老调。
  这边聆听最真切受教诲最深刻的几座楼舍,偏偏是近年返乡定居的几位金门“款爷”
  的新居。其中一位不堪噪音污染,对我戏言,择日返金门后,定要找那位尖嗓女播音对簿公堂,索讨听力损伤费。但如小姐妖冶美艳,可以视脸蛋分的高低酌减,云云。
  围头,解放军某连队“安业民阵地”侧前方几百米处,数条大陆渔船与金门渔轮挨靠锚泊,桅杆上的五星红旗与船帮上的青天白日徽记比邻共处相安无事,俨然国共第三次合作的谈判正在此处举行。青天白日徽记们均于夜间出入,并把船屁股对着金门,一船老大向我解释,为的是避免金门了望哨的望远镜观察到船首的号码,防备回金后被敲诈被传讯。
  青屿、大、二担水域,我乘坐的厦门警备区登陆艇同一金门炮艇远远对开。水面宽阔,各行其道,既不鸣号致礼,也不惹事挑衅,熟视无睹,习以为常,与人方便于己方便。少校艇长告我,几年前,双方的炮口均随船而转,指向对方,但不开炮。近年,可能都觉多此一举,太麻烦,免了。
  胡里山炮台。一金门籍女青年花三元人民币买到了用军事望远镜观察家乡三分钟的时光。一年前,她在金门用相同倍数的望远镜观察过她现在站立的位置。为了满足好奇心实现异地观察的愿望,她从金门乘船至台北,从台北乘飞机至香港,从香港乘火车至广州,从广州乘汽车至厦门,从厦门宾馆租脚踏车至胡里山,在中国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尚留一小缺口的椭圆形。历时一周,终于宿愿得偿。三分钟短暂得像一朵飞溅的小浪花,她再丢过去三元钱。看完,欢喜跳跃,“看,那缕炊烟,搞不好是我妈在煮好喝的地瓜稀饭哩”又对伙伴说,“这么近,要是有旅游汽垫艇,一会我就能回家吃晚饭啦,还可节省好多钱。”
  角屿岛上,可见大陆小船靠向金门一侧,在礁岩浅滩中垂钓鲜嫩爽口日渐珍稀售价达一百多元一斤的石斑鱼。须臾,金门喇叭开始喊话:“亲爱的大陆同胞,你们出海捕鱼的最大愿望无非是想获得丰富的渔货量,获得较好的生活,但你们已超越了金门限制的海域捕鱼,已危害到了金门渔民的利益以及防区的安全。我守军有护卫金门防区安全的要求,将进行驱离射击。请你们迅速离开,以免发生无谓的纠纷和损害!”于是大陆船群蜂惊四散。几分钟后,金门机枪开始向海面扫射,间有迫击炮弹在水中炸开。 我对这残忍血腥的场面感到震惊, 想起刊于1994年7月3日《人民日报》的一篇文章《金马军警伤害大陆渔船渔民亲痛仇快/大陆有关方面要求停止暴行义正词严》
  据不完全统计, 仅福建省,从1990年至1994年5月,沿海渔民在海上从事正常生产或航行时,遭金马守军枪炮击,共被打死46人,打伤112人。
  另一项统计显示,自1989年以来,台军警在遣返大陆私渡去台人员时,闷死、撞船淹死大陆人员计46人;在台湾海峡大陆一侧强行拦截抓扣大陆作业渔船达223艘、 渔民3160人,有20艘作业渔船及生产设备被扣留,直接经济损失达1000万元以上。……
  与台湾当局不仁不义的行径相反,大陆一贯把台湾同胞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为保护台湾渔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方便台湾渔民避风和进行海上生产,有关方面在沿海设立了专供台湾船舶直航停靠的停泊点。仅福建省就设有停泊点29个,每年接待大量台湾渔船、渔民。1993年的统计显示,福建省共接待台湾渔船8528艘次,渔民35279人次。……
  台湾军警对大陆渔民开枪、开炮,任意抓扣、检查、殴打,根本原因是台湾当局至今没有放弃对大陆的敌对立场,把在海上作业的大陆沿海渔民视为“敌人”对待。……
  走在历史的陈迹之上,我常常陷入难以自拔的困惑不解:眼前,这一派形实不符的和平已属来之不易,然而,漫长的战争真的永远地划上句号了吗?
  胡里山炮台,那尊清政府于1891年花费12万两白银从德国克虏伯兵工厂购得、全重达59吨的世界炮王, 张着280毫米黑洞洞的大嘴仰望湛蓝的天空。蓝天间,一对美丽的白鸥正在海峡飞翔。
  我隐约意识到,介于和也非和、打亦非打之间的金厦海域,是现代史留给我们的难题,一道像身旁的巨炮一般沉重、像狭窄的海峡一般难渡、康德二律背反式的命题,当你回答“是”的时候它是“非”当你回答“no”的时候它又是“yes”
  何时才能解析这道难题,全体中国人的智慧都在经受时空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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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厝,一座“八·二三”中被炸成瓦砾废墟、现在正向着小康迅跑的小乡镇。
  在街巷上倘佯,我的目光蓦然间被一栋千疮百孔破壁残垣的二层小楼所吸引,三十六年前的炮弹虽没有把它彻底摧毁,但也把它打得伤筋动骨腿断臂折,看得出,它是靠主人草率的修补才得以勉强支持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