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一个多月,我们无非操心那么几件事吧:
  堵住敌人的耳朵。那时,福建前线敌特挺多,有从海上漂来的,有从空中丢下来的,还有隐藏潜伏下来的,常打信号弹发电报或搞破坏,搞得人们神经很紧张。记得有一天,刮大风,一小股敌特乘着暗夜摸上岸来,打了几枪,回去大吹大擂。北京对这件事批评很厉害。我到前边去处理,晚上,站在哨位上,叫几个战士在敌人上岸的地方走一走,确实是既看不到,也听不到。我们海岸线那么长,哨所再多,也不可能撒豆成兵嘛。防敌小股偷袭,一直是前线的一件大事。因此,炮战前,我们一方面加强战区的戒备,一方面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在地方政府的协助下,着手将战区人口疏散,老弱病残幼都迁到后方去了,地富反坏右分子也一块大搬家,前线仅留下少数经严格政治审查的基干民兵。这样,前线的安全环境得到过滤和净化,敌特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难以立足,等于把台湾、金门的耳朵堵住了。
  捂住敌人的鼻子。懂炮兵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目标观测的点愈多,点与点之间的距离越大,交会目标的方位角度便越精确,我们对金门几百个目标一般都由三对交会观察所进行侦察, 所距基线由800米增至3700米,精确计算每门炮对每一个目标的射击诸元,到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按这个诸元打,预计进行面积射是可以得到满意结果的。算好了诸元,一律不进行试射,一个多月里,我们对金门不打一发炮弹,不让敌人从硝烟里边嗅出我军的真实意图。
  蒙住敌人的眼睛。连天的大雨,给部队开进、施工带来许多烦恼、痛苦,但也有一个好处,遮挡了敌人的视线。所以,天气最恶劣的时候,部队恰恰干得正欢哩。另外部队调动一般都在天黑后进行,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侦察卫星和红外夜视器,黑夜确实是个把所有秘密都一古脑装起来的保险箱。 8月22日午夜和23日凌晨,我们几百门大炮和几千吨弹药从待机位置进入发射阵地,车辆全部闭灯行驶,当时急造军用公路都修好了,很快,各就各位,马上搞伪装,太阳出来后你看吧,我们阵地上的影象和昨天没啥两样,一切如故,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麻痹敌人的神经。一个月内,我们适度地在福州那边制造一点情况。
  福州龙田机场的飞机时不时起飞一下,偶尔,向马祖打一点炮,戏不能太过,要恰到火候。敌人果然错觉上钩,8月22日蒋介石还派了一个陆战g币去加强马祖,我们的“声于北而击于南”的策略大体奏效。
  保证首次炮击的突然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炮击的时机。
  这可是毛主席直接掌握的,开炮命令,必须由他亲自下达。
  8月23日, 炮击金门的指挥网络是这样的:毛主席在北戴河做决定。
  叶飞把决定从北戴河传到北京总参作战部。作战部王尚荣部长直接向厦门云顶岩下达最后命令。云顶岩前指总指挥是军区副司令张翼翔,但他不管接电话,王尚荣的电话由我负责接,再由我向各炮兵群下达。预定17时30分实施炮击,到底打不打,我们在厦门,就等北京王尚荣一句话了。
  云顶岩顶端有一个观察所,我的指挥位置在这里,我的周围摆了十几部电话机,作战科长彭允泰带几个参谋帮我接转电话,与各炮兵群、分群有直达线,有迂回线,还备有分线路随时可以调用,确保命令畅通无阻。
  战时,我甚至可以同任何一门火炮直接通话,整个通信工作是相当出色的。
  从下午15时开始,我与总参王尚荣开始用加密电话联络。我一直握着电话机子不敢松手。王尚荣说他在北京也是握紧了电话不敢松手。我隔几分钟问一遍“主席开炮的命令下来了没有?”回答总是“没有”一直问到17时,王尚荣也有些焦躁不耐烦了,他的嗓门挺大,说:“老石,你别催命了,现在我比你还急呢,主席命令一来,马上会告诉你!”这时候,下面炮群又来电话问我“到底打不打?”我也说:“别催,等命令。”可我还是憋不住催问王尚荣,一直催到17时20分,王尚荣突然在电话里高兴地说:“主席命令到了,17时30分准时开炮!”阿弥陀佛,盼星星盼月亮哟。我马上向张翼翔报告。张翼翔也很兴奋,说:“对表吧。”
  于是,我要求各炮群对表。按照部队在战争年月形成的老规矩,对表均以最高指挥员的手表为准,所以张翼翔的表这时是唯一的标准时间。当然他的手表指针在中午12时已经参照广播电台的报时做过校正。
  炮击前的那10分钟,人们好像生活在地球之外的另一个什么空间里,很漫长,很安静,只听到桌上马蹄表的“的达”声,连从了望孔吹进来的海风轻微的声响都能听到。从了望孔望出去,天空均匀地布设着薄薄的鱼鳞状的云彩,云后的太阳像月亮一样发出明亮、柔和的光芒,敌岛清晰无比。老天爷真乃助我一臂之力,为我们首战告捷,恩赐了一个上等的好天。
  大、小金门和大、二担,一切状态如常,汽车在公路上跑。屋顶冒着灰白色的炊烟。山头、稻田地里,三五成群的国民党士兵还在构工。料罗湾,悠哉自得地停泊着几艘军舰,有人有车在码头装卸。对大陆的高音喇叭仍絮絮喋喋唱着反攻高调……周末星期六,又是开晚饭时间,确是国民党军最松弛、懈怠的时候了。
  17时27分,我说:“各炮装弹!”
  二十秒内,四百五十九门大炮迅速撤除了火炮伪装网,摇起了炮身。
  装填手将第一波炮弹推进炮膛,关闭了炮闩,瞄准手按事先赋与的诸元将炮口定位。
  17时30分,分针与秒针成直线的瞬间,我对着送话器下达了命令。命令就是两个字:“开炮!”
  说完这两个字,我犹如卸下了千斤重负。作为军人,一生中能够参与指挥像炮击金门这样重大的作战行动,用一片愤怒的炮声向全世界表明中华民族不允许外来势力掐手台湾海峡、伟大祖国必将重新统一的呐喊,神圣、庄严、自豪、光荣,诸多感受搅在一起,心情确实难以平静。另外,我们按照毛主席意图,圆满实现了打击的突然、猛烈,达到预期的战略、战役目的,就像三伏天吃了一个脆沙瓤的冰镇西瓜,肚子里特别的爽快舒服呀。
  炮战就是如此,命令一旦下达,唱主角显神通的就是大炮和一线的官兵了。于是,我们几个指挥员暂且忙中偷闲,都走到了望孔前,看外面的热闹和风景去了。
  8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如果好端端一个艳阳普照水晏天青的升平世界,突然间发生了地震海啸雷劈电掣山塌雪崩江倾湖涸,那场景一准是既惊骇又好看的。
  阴阳相激五行相克板块挤压冷热失调的大自然,往往通过瞬间的大破坏达到新的平衡。
  信仰相悖利害相侵国家相伐种族相残的人类社会,也往往选择自我的大破坏来追求自我的进化。
  破坏,在自然界表现为天灾,在人类则表现为战争。不论承认与否,自打猿猴变为我们的远祖,和平,仅是历史餐桌上一道奢侈的珍馐,战争,倒成了伴随人类生存发展的家常便饭。自然与社会的共通处是,分娩伴随痛苦,毁灭孕育新生,巨能释放,世界便会兀立起一个陌生和鲜亮的崭新。
  历史应该记住这一时刻,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十七时三十分,统一与分裂、正义与邪恶、侵略与抗击之间的平衡再度被打破,战争,无可规避地终于在中国东南疆域爆发。
  引进了现代杀戮机器的战争,肯定比自然界的再造更惊骇更好看,更残酷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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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击从首批炮弹出膛就是高潮。共有三个波次。
  第一波作战暗语“台风” ,持续时间15分钟。对北太武山金门防卫部,使用6个炮兵营共72门火炮,发射6000余发炮弹。对金门县城东北的敌五十八师师部,使用3个炮兵营共36门火炮, 发射了3000余发炮弹。对位于小金门岛中路的敌第九师师部, 使用5个炮兵营共60门火炮,发射了5000余发炮弹。对小金门林边、南圹的敌二十五团、 二十七团团部,使用6个炮兵营共72门火炮,发射了6000余发炮弹。
  对大、二担岛敌营房、炮阵地,使用2个炮兵营共24门火炮,发射了近3000发炮弹。
  对料罗湾敌运输舰使用海岸炮6个连共24门火炮,发射了1000余发炮弹……
  第二波作战暗语“暴雨”第一次火力急袭后暂停了5分钟,让海风吹散硝烟,让炮管稍稍冷却, 17时50分再度开始,持续5分钟。重点压制开始零星还击的敌炮兵阵地。
  第三波为一次短促急袭, 19时35分开始,每门炮打4发,对预计中的敌抢救、维修、灭火予以打击杀伤。
  前两个波次, 平均每分钟发射1500发炮弹,20分钟内,顺着459根炮管,共有近3万发炮弹、约600吨钢铁落在金门预定目标区。
  毛泽东突然、严厉的惩罚像数组猛烈的组合拳,打得“老朋友”鼻青脸肿,懵懂转向,仅余招架之力。
  人民解放军战史上最大规模之一的炮击行动拉开帐幕,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画卷是一幅将神奇、壮美和震撼力融为一体的泼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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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历其境的记忆是不老的常青树。
  石一宸老人说:从云顶岩上望出去,我“开炮”的命令一下,像按电钮一样,各炮阵地上立刻闪现出一簇簇、一朵朵白色的爆烟和桔红色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