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他是聪明人,懂得此类重大问题不宜直逼主题,而需迂回探知,他说:总统,我已准备就绪,只要您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渡海反攻……
  蒋介石伸出手来:伯玉(胡琏字)你牢牢守住金门,便是对党国尽忠。平时可以向那边打打炮,把毛泽东打恼最好。若毛泽东真的来打金门,天大好事,我最欢迎。拜托你了!
  暗夜,遮住了胡琏的一脸困惑和“总统”的一脸莫测高深。
  座机滑跑、起飞,身影和轰鸣渐渐远去,融入漆黑无声的夜空。
  蒋介石仰倚在宽大的座椅上,闭目假寐。看上去他的心情很好,不仅因为重睹了故国的风采,还因为更加坚定了自己应付随时可能爆发的台海热战的战略方针:
  固守金门。欢迎毛泽东来打,打得愈大愈好。
  这是一个深思熟虑,看似矛盾、却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只是并不知道,毛泽东的战略方针也已确定:金门一定要打。打则为了更有利于“总统阁下”固守。
  同样是一个深思熟虑,看似矛盾,却非常清晰明朗的大思路。
  难得两位对抗了一生的老人,在双方最后一个回合交锋中,竟然达到“不谋而合”
  “总统”终于不胜劳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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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毛泽东曾经说过:蒋介石不从金门撤退,是他对中华民族立下的一个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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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金门北太武山脚下、用手杖指点凿字巨石,大谈“毋忘在莒”的蒋“总统”一生从未涉足过位于山东省东南部那个小小的县城——莒。
  “总统”大概不知,此时此刻,一水之遥,正对北太武山数百目标进行最后一次诸元校核的将军,倒是从莒县的一场恶战中拼杀出来的。将军没有上过正规军事院校,莒县一仗,使他悟出了致胜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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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4年,山东八路军滨海军区以两个多团主力攻击莒县。莒县是地处我滨海与鲁中两大根据地的联接部,战略地位重要。有侵华日军一个中队及伪军一个旅守备。
  伪军阵前反正。八路军集中兵力,向日军“中西”中队发起强攻。
  日军在县立中学内修建了核心工事:以两个大炮楼为中心,配以多层低堡及护墙、内外堑壕。城坚池深,易守难攻。
  八路军火力不弱,战志高昂,一声攻击令下,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谁料在敌军更加猛烈的射击下,竟连攻两日不果,铁丝网外堑壕沟内,烈士遗体横陈,终因伤亡过大而被迫停止攻击,改为围困。十天后,守城日军在增援部队掩护下,夺路而遁。
  莒县终于解放。但以绝对优势兵力竟不能全歼区区一百四十个守敌,仗打得不漂亮不理想。
  枪声一停,一位高大、英武的八路军,带上一个骑兵班,第一个进入县城。他围着敌核心工事里里外外连看数遍,带着诸多问号在现场寻找答案。他发现,敌人炮楼墙厚2.75米,难怪追击炮弹打上去,只能砸出一道疤痕。又发现,封锁我军进攻正面的七个主要射孔,均呈内八字形,外看射口很小,但里看却很大,便于机动。
  射孔周围和后面墙壁上,仅有星星点点几个弹洞,说明我军并未意识到应集中火力封锁敌射击孔。从敌射孔望出去,我军几条冲锋道路一览无余。正面数百米处有一农舍,房子的北墙掏了一个大洞做冲锋出口,背面是房子的南墙壁,墙壁上弹洞叠弹洞,密密麻麻,越是中心点弹洞越密集,可见,敌人的枪打得很准,也确实打到了要命处。他马上联想到,我军战士再勇敢,从这个洞口硬钻出去,只有一批批倒在冲击的道路上。又想到,我军的轻重机枪是敌人的几倍,如果我用一至两挺机枪封锁敌人一个射孔,该是绰绰有余的吧?只要把敌人的所有射击孔封得死死的,再严密组织好攻击部队,猛冲猛打,一排手榴弹甩过去以后就是连续爆破,刺刀见红,凭我们数倍于敌的兵力,凭我们部队的勇气,也许只要一次就能解决战斗。
  血的代价,换回了一条终身受用的经验与法则:打仗,光凭勇敢士气、人枪优势还不行,必须于战前对敌进行周密详尽的侦察,在对敌透彻了解的基础上,精心拟定出一个克敌的作战方案来。凡事预则立,战前多用一份心,战场平添三成兵。
  这位年轻的八路军,就是时任滨海军区作战科科长、1958年任福州军区副参谋长的石一宸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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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因参谋长缺任,顺理成章,石一宸是军区司令部的最高首长,具体作战计划的拟定人和执行人。
  石一宸像一个步进考场的小学生,面对毛泽东在黑板上写下的“惩罚美蒋”这么一个大题目,调度自己的全部智慧,期盼上交一份甲等的答卷。
  侦察工作全面展开,金门敌军的营区、仓库、机场、码头,通信、交通枢纽,炮兵、雷达阵地被一一发现和标定。占据作战指挥室一面墙壁的金门地形图,已被代表不同目标的多种标志、符号贴得满满,一座武装到牙齿的海上大碉堡的真实轮廓愈来愈清晰地展示在人们眼前。
  石一宸却依然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因为,“海上巨碉”最重要的心脏部位——金门防卫部指挥坑道的具体位置仍未判明。仅知,胡琏指挥所设在北太武山反斜面山脚下。此山绵延数里,从大陆任何角度均无法观察到其侧背,不要说“点”
  的准确座标了,就连大体上的方位也很难确定下来。
  派侦察兵潜入金门进行实地勘察吧,敌戒备森严,成功率极低。唯一有效省时的侦察手段是对金门实施空中拍照,又由于有“任何飞机不准飞越金门上空”的严格禁令而作罢。
  炮击时限一分一秒地逼近,石一宸感到了周遭的大气正急速地增加着压力,压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多少回,意烦神乱,急火攻心,将手中的笔、纸往案头狠命一摔,走出掩蔽部,呼一口清新空气,然后,拨开茂密的树枝,望着海对岸灰灰蒙蒙僵死无语的北太武山,真恨不得集中所有炮弹,将它彻底轰碎敲烂,把藏匿其间的所有隐秘掏出来看个究竟。
  军事会议上,叶飞拍着刚刚呈送的计划草案,冷冷道:你们估计金防部指挥坑道可能在甲处,也可能在乙处,或丙处,乱弹琴嘛,打仗怎么能凭乱猜、靠“估计”
  我要你们提供板上钉钉的确凿情况!上将锋锐的目光先在石一宸胀红的脸上停留片刻,滑过去,射在旁边情报部长王建行更为局促的一张面孔上:老王,到时候我们的炮要是打不到胡琏的老窝,我可是要找你王建行的哟!
  石一宸心里边明白,叶飞没直接点你的名是照顾一下你这位参谋头头的面子。
  更明白,当着你的面点你的部下,那是迂回地将你的军哩。
  王建行也真行,居然敢从座位上站起来放炮:叶政委,我会尽力完成任务。但不是我怕担责任,我们现在所有的仪器都无法观察到北太武山的另一面,又不允许空中侦察,因此,我不敢乱吹牛,能不能打到胡琏金防部现在确实没有把握。军中无戏言,真要打不上,到时候你杀我的头也没办法的。
  一席话,说得与会者们都毫无幽默感地干巴巴苦笑。
  大家都了解,王建行是有名的“大炮脾气”从来有啥说啥,快人爽语。今天,他说的全是大实话,但毕竟过于直白,且冲撞了尚无人敢冲撞的叶大将军,真是吃了豹子胆了,“炮筒”得着实可以。桌子底下,所有的手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难得,叶飞既没发火,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拉着长脸,宣布散会。
  石一宸跟随叶飞多年,岂有不知,“没发火”表明上将对侦察金门的难度给予了一定的理解。“不说什么”则表明他对情报工作和计划草案绝非一般的不满意。必须清楚,下一次会议,如呈送的计划仍为“估计”将是很难过关交账的。
  是夜,石一宸连吃数片安定仍了无睡意难以入眠,索性揿亮台灯,和衣而坐,眼睁睁地仰望墙壁天花板:金防部指挥所乃此次炮击最重要之目标,至今却未能捕捉到,届时如不能准确命中、覆盖,轰击再猛烈,也难触到胡琏痛处……难道我们只能给大炮一些连自己都不自信的诸元,让胡琏看着成群的远弹偏弹无损他一根毫毛而拍手称乐?不行,绝对不行!叶飞高兴与否事小,“惩罚”目标能否达到事大。
  打不到胡琏巢穴,炮击无异浪费炮弹,要我们这些人干啥?思维及此,再也按捺不住,不管他王建行睡没睡,一把抓起电话来……
  翌日,召集情报、侦察部门开会,交代任务,再次动员:集中全部力量,运用多种手段,想尽一切办法,强化对金防部指挥所的侦察,破釜沉舟,务于近期在作战图上将其准确定位。
  王建行具体部署。
  石一宸强调重要性。老套数了,他的话题,免不了又是从当年的莒县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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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莒县之后,石一宸养成了一个习惯,不论担任哪一级职务,不论大仗小仗,战前,侦察与计划两项,均事事躬亲,定要自己亲手组织来做,方觉踏实、放心。即便当到团、师长,他也仍然要带上几个侦察参谋,深入到我军阵地最前沿去看地形、察敌情,高处看了低处看,左边看了右边看,白天看了晚上看,常常数小时、一整天地蹲在一处,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极有耐心和毅力。回来将获取材料反复研磨,精心筹划,那认真、专注、仔细的劲头,不亚于艺术大师在创作一件微雕工艺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