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王尚荣笑笑:“主席没说什么,只说拿给你看。”
  夜间,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已经感觉到了将要开始的作战很复杂、很微妙,但我确实找不到既要开炮又不能打到美国人的妙方。掀开窗帘,毛主席房间的灯一直亮着。那个时代,一切相信毛主席,看着那灯光,我方稍稍心安。
  第二天继续开会,毛主席不提林彪的条子,一上来就指着我说:“叶飞,那好,就照你的计划打。”又说:“叶飞,你不要回福建了,留在北戴河指挥。”总的印象,毛主席对打这一仗是反复思考,慎之又慎的。经过一夜长考,显然,他对战略、战术问题都想透了。
  8月23日, 炮击开始。完全是毛主席亲自指挥,前线的一举一动都要向他报告。我留在北戴河,好办也不好办。好办,每天与前线保持通话,一切执行毛主席命令就行了。不好办,稍有差错,就可能发展成为同美国的战争,福建、台湾海峡将变成第二个朝鲜战场,实在担当不起呀。
  现在回想,毛主席的战略眼光高深、远大,这个仗到底打出一个什么结果来,他没讲。别说敌人一方根本不晓得,我们自己一方也不完全晓得。
  不光我不晓得,连彭老总、林彪、许多高级干部都不晓得。彭老总一直是竭力主张用武力打下金门的,他曾多次到厦门检查战备和鹰厦铁路修建情况,我知道他的想法。炮击开始,我当然也盼望毛主席早一点下达登陆金门的命令,当时想得简单,况且打下金门,对我而言,还有一层不同一般的意义嘛。
  叶飞戎马生涯的高潮是在大江南北和华东战场。但开篇和末章均在福建。八闽山水,曾经养育了他,赋于他明灿的理想、惊人的勇气、火热的肝胆,也镂记着他创业的艰险、胜利的欢悦和失利的痛楚。
  1919年,一位名叫叶孙卫的菲律宾华侨把他五岁的儿子送回祖籍福建南安读小学。老华侨只是希望儿子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重洋远隔的唐山,而并未奢想给三十年后的人民共和国送去一位上将和边疆大吏。
  南安曾出过两个著名的历史人物,一个是郑成功,“国姓爷”永远被南安人引为骄傲。一个是明末重臣洪承畴。洪降清后带领部队灭了南明,又派人来接他老母赴京城享福。老母说:我儿子已在松山为明朝战死,皇帝都祭奠过了,哪个汉奸敢冒充我的儿子?坚决留在南安。“洪母骂畴”在南安传为佳话。
  做人就要做郑成功而决不可做洪承畴。叶飞在家乡的课堂上接受了最形象的爱国主义启蒙。
  课堂虽小,联着新风劲吹的大世界。十几岁的叶飞手捧着《新青年》、《语丝》、《奔流》、蒋光慈的《短裤党》和“创造社”、“太阳社”那些热情奔放的作品爱不释手。厦门山青海蓝人杰地灵,也唤起那个充满幻想的中学生对正义的追求对新世界的憧憬。叶飞开始写诗,讴歌大海,神游星空,对文学的喜爱达至废寝忘食,一心要做跑在时代潮头的诗人、文学家。三十几年过去,一群“文革先锋”居然把他早年发表的诗作翻了出来,作为“罪状”送到周恩来案头。周恩来笑道:当年能写这样的诗,是很革命,很前进的哟。
  投身于革命的洪流,才知道,个人的一切从此只能服从历史的要求。很可惜,文坛上,一个还未闪光的诗人流星般消失了。又值得欣慰,武坛上,因此而增加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将领。
  从缴获26枝步枪的“霍童暴动”起家,在与党中央完全失去联系,甚至根本不知道中央红军已经长征的境况下,叶飞率部投入了其艰难困苦并不逊于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南方三年游击战争。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去。叶飞也倒了下去,一发子弹从他的右面颊射入左面颊钻出,然而他却神奇般喝退死神重新站立起来,并把一支更加坚强、壮大了的队伍从闽东拉上了抗日烽火第一线。
  十年鏖战转瞬即逝,胜利之师今非昔比,34岁的兵团司令渡大江,陷淞沪,来不及抖落一身的征尘,又即刻率领十兵团挺进福建。马不停蹄,抢关夺隘,福州、惠安、泉州、漳州,将阳光和鲜花一路铺到了厦门,铺到了时时刻刻魂牵梦绕的故土家园。走时一个团,归来十万军,叶飞站在当年走上红色之路的出发地,无限感叹,异样激动……
  然而,想不到,万万没有想到,叶飞在打下坚固难打的厦门、全身心投入繁忙的城市接管之后,传来了绝对难以置信的金门失利:登岛部队三个加强团,9086人,大部战死,少数被俘,成为内战爆发以来,我军最惨重的一次败仗。
  金门岛上最后一片稀疏的枪声归于沉寂,共和国的第一面五星红旗正在天安门广场高高飘扬。举国狂欢、沸腾之时,叶飞独倚窗前,仰视云天,泪洒襟衫,遥祭忠烈……
  叶飞发电请求处分:我的轻敌,是金门失利最根本的原因。
  毛泽东说:金门失利,不是处分的问题,而是接受教训的问题。又说:先打定海、再打金门的方针应加确定,待定海攻克后拨船拨兵去福建打金门。
  痛苦、悔恨、自责都无用,叶飞按毛泽东的要求秣马厉兵筹船操练,他坚信,不用多久,他定能把红旗插上金门最高峰北太武山,用胜利的捷报告慰九千袍泽在天之灵。无奈,朝鲜战争于突然问爆发,美军介入台湾海峡,攻金计划只能被无期限搁置。
  难道,命中注定,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非得在小河沟里翻一回船,而且再不得翻身?难道,常胜将军的胜利太多,就是要在你征战旅程的终点站,写上“失败”
  两个字?历史,似乎对叶飞不公平,把他压在无形的大山下挣扎,把他丢进自责的油锅里煎熬。年轻的将军脸上再很少浮现出笑模样。全国五星红旗舞成了一片海洋,唯独在他的眼皮底下,在他家乡的近旁,一面“狗牙旗”还在得意地招摇,被国人唾弃的“委员长”还保留着一块梦幻卷土重来的领地,一块用我军九千将士“墓碑”
  填就的踏脚石。奇耻大辱啊!多少回夜深人静,将军会突然间感觉口舌苦涩,呼吸憋闷,胸腔内的肉砣砣在隐隐作痛,他会对着墙壁对着星空对着大海无声呐喊:给我命令,再攻金门!
  命令好不容易盼来了,195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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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1958年8月,毛泽东的战略方针是“炮击金门”而不是“登陆金门”您以怎样的心情对待之?
  老人:长期以来,金门对我来讲,是个心理上的大包袱。能够“炮打金门”我很高兴。不能实施“登陆金门”自然遗憾。
  任何事物都有两重性,今天回过头来看,1949年我们金门失利,坏事也能变成好事。首先,我们得到了教训,知道了渡海作战不同陆地,有特殊性,因此,打海南岛时准备就充分多了,对攻击台湾也没有贸然行事。
  另外,让蒋介石占着金门,对我们用处很大嘛,毛主席多了一个施展军事、政治、外交斗争艺术的大舞台。
  当然,不是说1949年的金门失利反而对了,从军事上看,那是一次惨痛的不可原谅的失败,血的教训必须永远牢记。
  再打金门,我完全有把握,特别是海军空军进入福建以后。三年时间,我们把全中国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打不下一个小岛?无非牺牲会大一些,可只要想打,那个岛就一定是我们的。实际上,1958年,我们就那么一直把炮打下去,不用登陆,困也把他困死了,逼也把他逼跑了。但这时,毛主席的方针变了,不占金门,把它留给蒋介石,这样对国际政治斗争、对统一中国都有利。
  问我想不想攻占金门?曾经非常想,作梦都会想。我在福建工作那么多年,居然没有机会报金门失利的一箭之仇,于心不甘嘛。但后来,了解了毛主席的意图,心也就逐渐放宽了。军事从来都是实现政治目的的手段,如果不通过战争、破坏,用和平方式完成国家统一,岂不最好,皆大欢喜?
  这些年,海峡两岸关系发展很快,福建和台湾的各种交往越来越多,我很高兴。现在,我老了,彻底退休了,对没能实现“登陆金门”已经没有什么遗憾。唯一遗憾的是,厦门、金门两个岛,离那么近,仍然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有违潮流嘛。事实上,这两个岛完全应该扩大交往、发展经贸、促进繁荣的,双方如果形成共识,用和平发展金厦海峡来带动台湾海峡两岸的共同兴旺发达,多好。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祖国实现和平统一。如果那时还能走动,我会以一个平民、退休老人的身份到金门、台湾去旅游,是不是可以算作是实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登陆金门”……
  秘书站在门口指表,暗示采访时间到。
  我方发觉,一个半小时虽短,我已在一个十分宽广、浩大、崇高、深邃的世界里走了一遭,不论在洒满鲜花的崮顶还是在洒满鲜血的海岛,我都看到了一轮不给人间留下任何阴影、永远光辉明亮的太阳。
  哲人说:
  因成功而忘形狂喜的人,浅薄。
  因失败而自谴难拔的人,悲哀。
  把成功和失败都当作人生的一级阶梯,继续攀援,登临到崭新境界的人,可敬。
  与老人话别,惶恐已无踪影。留下的空间,让潮汐般涌流的尊敬,填得满满。
  4
  黎明前的黑暗。大海与天空像被泼洒上了墨汁,世间万象包括那座狭长的呈哑铃状的岛屿都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宇宙间似乎只剩下了一种东西——黑暗。
  单调的机器嗡鸣声由远及近,向人们提示,在肉眼难以穿透的帐幔后面,仍运行着某种不同凡俗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