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刘白羽    更新:2021-12-03 01:36
  可那会儿,断顿一天、两天都是常事,当年最强有力的政治思想工作,莫过于给士兵填饱了肚子,甭管冷热干稀,能喂个半拉饱那士气也是嗷嗷的。也怪那个年代,干什么事都偏点“左”部队已经够共产主义的了,还要学苏联,一个团只开两个伙房,军官一个,士兵一个,分得清清楚楚,互相不许“串秧”试行几个月,问题冒了出来:没有干部在场,士兵吃饭赛土匪,你争我夺甚至动起了拳脚,气得梁树森大骂:这哪里是饭堂,简直是猪圈!
  于是,大锅饭由团缩小为营。营食堂刚刚垒起炉灶,部队就拉上前线去了。伙房开始跟不上。好不容易跟上了做得饭又找不到连队的位置。开始一星期,罐头饼干也没有发下来,眼瞅部队饿得实在挺不住了,赵树和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乱撞。闯进附近一个步兵连连部进门就下命令:你们的饭通通给我,我打借条,改日还。还好,碰到了一个识大体顾大局的步兵连长,说:行,饭刚得,炮兵老大哥先抬去吃吧,我们再做。如此这般,打了一回“土豪”才解决了七十几个肚子问题。饭拉回来,天色已暗,地处前沿,不许掌灯,就那么黑灯瞎火地往嘴里扒拉。听着那阵阵酣畅的“巴叽”声,作为指导员赵树和心头涌上稍许的宽慰。刚巴叽了一会儿,怎么,没一点声响了?摸出手电筒照,一连官兵,都端着饭碗张大嘴,头歪在一边睡死过去。战士们的疲劳困倦早已超出了饥肠辘辘。赵树和眼眶一热,泪水泉涌而出。
  赵树和的炮八连,七十几号人,临到炮战前夕,只剩不到二十个“全劳力”其余五十几个非病即伤,好多战士虚弱得风一吹走路都打晃,但无一人下火线,各出其力,各尽所能,全在工事坚持干。每逢吹哨休息,赵树和就同几个连干到处去察看,瞅见哪个睡着了,赶紧去扒拉,再困也得把他弄醒,怕战士们带着汗睡着凉感冒。现在回忆,备战阶段那一个月实在太苦,苦不堪言。真打起来就好了,全国支援,各种供应、吃喝也跟上来了,反而不太苦。打得最热闹时,赵树和还组织战士们在阵地上包饺子,没有芹菜韭菜,就包土豆馅的,战士们狼吞虎咽说:天天有这玩艺吃,上级叫打多久咱就打多久。
  ※   ※   ※   ※   ※
  苦,某种意义也是自我的。施工强度大,是因为所有部队在质量和标准问题上均严肃认真精益求精,不敢有半点的马虎和取巧。郭子兴说,思想动员我就讲两句话: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道理没必要多说,战士们哪个不懂?这回是笃定要真打大打了,修工事谁敢玩虚的!每天晚上我集合各连干部讲评,只要说到某某连、排、班进度如何快,质量怎样好,你看吧,明天保准全营都是这个标准,甚至超过。
  负责全线阵地设置和施工的是福州军区两位副司令:张翼翔和皮定均。
  老头们的印象里,张翼翔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平常待人热情、随便、嘻嘻哈哈。
  说话坦诚、直率,时不时会带出点“荤腥”来,使人初次相见,感到这大首长比较好接近,很快化解了拘谨感。但有一条,下边工作,不管大小事,很少有让他一次性就看上眼的,而且他说你应该怎样你就得怎样,表现得十分固执。批过的事,几天后他肯定会回来检查你改正没有。改了,笑得像大肚弥勒。没改,发起火来也是六亲不认的金刚。
  梁树森印象很深刻,有一个炮工事四围做得坚固,顶部略薄,射击口稍显歪斜不甚雅观。张翼翔说,瞧你们做的这个吊工事吧,一鸡巴就给挑翻了。在场的都抿紧了嘴不吭气。张冀翔刚离开,战士们笑得前俯后仰,说:张副司令的家伙真他妈硬!不敢怠慢,赶快加固改修。几天后,张翼翔果然又来察看,背着手转几圈,十分严肃地说:嗯,这还差不多,国民党他三个鸡巴一起干,也挑不动啦。
  皮定均特点个性恰好相反,整天表情严峻,见人绷着脸感觉不太好接近。工作要求极严厉,发生在下面的问题好拿主官开刀,不管你是哪一级的头头脑脑,照批不误,往往让人下不来台。但了解他的人都晓得,发多大火由他去,千万别往心里搁,此君外刚内柔,不会记小账的,在诸如干部提升等等关键事情上从不整人。
  福州军区情报部原部长王建行讲述了皮定均的几个小故事:
  某日,皮定均上街检查军容风纪,抓到一穿破裤子的士兵带回,一个电话把士兵的师长召了来,丢过去一个针线包,命令该师长亲自穿针引线给士兵缝补完裤子再走。师长怒气冲天回营即下达一道训令:今后谁他妈再把脸给我丢到大街上,我罚他光腚蹲一礼拜禁闭室!街面上遂再看不到穿破衣烂衫的士兵。
  一士兵因完全不该发生之意外事故死亡。皮定均责令部队深刻检讨。事故团将预防措施若干条呈上。皮大笔一挥加一条:士兵下葬,团长抬棺!于是,追悼会结束,团长在前,团干们在两侧,缓缓将棺材抬到了基地。哀悼可谓隆重,教训亦可谓镂骨。
  情报部一参谋随手把烟头从窗户丢出。恰被皮定均看到。副司令站在办公室门口,脸拉得老长:哪个丢的,捡回来!肇事者红着脸抬腿要走,皮定均一指王建行:
  你是部长,你亲自去!于是,王建行替自己参谋上下了一趟三层楼。自嘲解烦:就算是锻炼一回身体吧。
  王老说:我不学皮定均这一套,但我也不计较皮定均这一套。首长们作法风格各异,本意都是要贯彻“治军必严”嘛。
  以“严”著称的皮定均每天冒雨在阵地上穿梭巡视,一个炮位一个炮位地贯彻他的“严”字。军队就是这样,有姓“严”的司令,才有姓“严”的士兵。
  交通堑壕必须深于一米八○,宽可二人并行,保证中等个头士兵敌火下能够扛炮弹行走。
  电话干线必须深埋一米,防止被敌炮轻易切断。
  加盖炮掩体必须先用40-50公分直径圆木盖顶,再用水泥挂浆,再铺沙子,再用砖石垒垛半米,再铺土一米夯实,再铺砌一层砖石。……
  凡达不到要求者,从皮定均嘴里甩出来的就是两个字:返工!
  福州军区炮司《一九五八年炮击金门资料》载:
  从七月二十日开始,奉令到达了集结地域的各炮兵部队陆续开始构筑工事,在时间紧迫,任务繁重,气候恶劣的情况下,广大指战员顶着狂风暴雨,不畏艰难辛苦,夜以继日地进行构工作业,有的连队由于连续数日在泥水中作业,全连百分之七十五的人员脚被泥水浸蚀腐烂,有的战士拿着饭碗便卧地而睡,但无一人叫苦……在实施大量工程作业中,厦门炮兵群得到两个步兵营的加强,莲河炮兵群得到十二个工兵连和二个步兵团的加强,并有地方民工的大力支援,到八月二十三日止,共构筑带掩盖炮工事一百二十个,计使用木料八千七百余立方米,石料一万四千四百余立方米,麻袋十万零八十条(野战工事用料未计在内)
  又载,炮战前后,还完成:
  各级观察所三十六个,连排发令所一百零四个,弹药室二百七十二个,救护所三个,通信枢纽部四个,各种工事七百六十五个(野战工事、交通壕、防炮洞均未统计在内)并新建及加修道路八条,全长约四十公里,新建和加固桥梁十一座,开掘群指挥所坑道一条,各分群开掘小坑道三十条,全长约六百米。
  数字虽然枯燥,但累加之总和正是前线官兵在恶劣环境中体力、精力、汗水、健康付出的总量。三十天含辛茹苦,配套成龙的炮兵阵地群从无到有初具规模,虽谈不上固若金汤,但抗轰击的防护力确已成倍加强,为日后持久作战打下了较为坚实的基础。刘华老人说:备战一个月,我们炮兵的感觉不一样了。首先,磨刀不误砍柴功,有了更充裕的时间侦察敌人,标定目标,精算诸元,不打则已,要打就一定叫敌人喊疼。再则,大大减少了无谓的伤亡。七月底,部队拉上去照样打,但工事粗糙简陋,长期对抗,损失肯定小不了。推迟了一个月,抢修工事,给大炮造窝,不知少死多少人哩。现在有一个口号:时间就是金钱。对军队而言,时间永远是鲜血,是生命。1958年开战前那一个月,可是分分秒秒金不换哪!
  毛泽东7月26日的缓打令传达下来,厦门前线的“大炮”们异口同声:党中央、毛主席,英明、正确!身为统帅的毛泽东,终日冥想的是如何在复杂多变的国际关系中游刃有余操掌主动。与强敌隔海对峙的军人,每天算计的是怎样更有效地保存自己发扬火力摧毁对方。
  缓打,使北京的战略思考与前线的战术要求像瞄准中的缺口与准星,在最佳点重合。
  2
  8月17日,北戴河。
  高级别墅区内吉斯和吉姆小轿车骤然增多,清闲了许久的保密总机一下子也变得繁忙起来,手拎公文包的文秘机要人员匆匆往返于各别墅和会议室之间……
  盛夏酷暑,把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由北京搬迁到了这片避暑胜地。
  如果按照当今时兴的“××周”、“××月”、“××年”程式来想,中国的1958,则是不折不扣的“三面红旗”年。北戴河会议,给高烧中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和“大炼钢铁”再添了一把火,升温至沸点。
  “炮击金门”的最后决心,也由此次会议一锤敲定,向着世界原本就不平静的湖面又投去一块巨石。
  三十多年过去,我们回过头来,用长焦距镜头把这次会议拉到近前,仍会折服和惊叹毛泽东那吞吐风云俯仰天地的气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