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美]萧逸    更新:2021-12-02 20:43
  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可是内行人一望即知,大雨将临。
  歙乃声中,舟子俏皮地说道:“相公,要落雨啰,要不要歇一歇?”
  那是道地的湖南官话,万斯同摇了摇头道:“不要紧,我看还不至于,你放心地走吧。”
  舟子望了他一眼,暗忖,你知道什么?往上看吧,也不与他争论,小舟咿咿呀呀直向洞庭而去。
  万斯同心中仍自频频想着心思,他那双长可人鬓的剑眉,紧紧地皱在一起,他实在忘不了他心中的心蕊,还有那个被他误伤谜样的人物。
  江水溅打着船板,水花弄湿了船头,万斯同离座而起,展望洞庭烟波飘渺,东见石承,彤云密集,北星君山,更是黛绿相连,只见天连水,水连天,这洞庭东西二百里,南北百里,周围约七百里范围,端的好大气魄,万斯同这北来客,是可谓之一开眼界了。
  湘沅二水,汇成主流,滚滚入湖,此处早晚潮来时,据闻水深可达十六七尺左右,一般水上人家,常待是时作业,收入甚丰。
  紧随着这叶小舟之后,尚有一较大花船,船帘低垂,二舟距离不过三丈,所行方向竟是一路,万斯同不禁往这船上看了两眼。
  舟子耸肩笑道:“花船里乘坐的都是堂客,她们要到晚上才有生意。”
  斯同不耐道:“这么划法,要多久才能出湖,你与我快划。”
  船行遂快,小舟左右荡漾频剧,先前那聚集在西南角上的大片乌云,只一会儿的工夫,已弥漫了整个的天空,湖面上散发出一股鱼腥的气息,这种味道,在天晴时是闻不到的。
  舟子仰首当空,频频皱眉,水面上已有人彼此打着收船的招呼,显然是大雨即将来临。
  万斯同回望了身后的那艘花船一眼,见它仍是不快不慢地尾随着自己,就向舟子道:
  “不要紧,你看人家的船还不是照样走么?”
  说话的工夫,当空忽地亮起一条闪电,紧接着震天价响了一个焦雷。
  大雨就像洒豆子似地落了下来,顷刻之间,蔚为奇观,雨势之猛,竟是万斯同生平仅见,大雨倾盆,落打在船篷之上,有如万马奔腾。
  那舟子吓得脸色苍白,躲入船篷,讷讷对万斯同道:“相公,这可怎么好?没法子行船啦!”
  水面上行船本稀,此刻更是纷纷回避得渺无影踪,所奇怪的是那艘花船,仍然紧随小舟之后,并未退离,雨势在这刹那之间,更加大了一倍,整个洞庭湖水面,起了极大波动,起伏之间,卷起丈许的浪头,震荡得这两叶小舟,时高时低,大有顷刻即覆之势!
  这么一来,万斯同才开始感觉到紧张了。
  他紧紧地抓住船舷,对舟子喝道:“停船,停船!”
  那舟子一时也慌了手脚,他身披蓑衣,头戴竹笠,一只手还持着一支长篙,却只管双膝打颤,口中连连大叫道:“天老爷啊……要沉船咯!”
  万斯同不由用劲推了一下,厉声道:“你还不停船,可是要翻了!”
  这舟子才似忽然悟出不妙,一丢手中竹篙,抢着扑向船尾去解锚,可是那频频起伏的小舟,实在是摇动得太厉害了,就在这个时候,翻起了一个大浪,那船夫就像是一粒弹丸似地被抛了出去。
  只见水面起了一圈波纹,连水声都听不清楚,这舟子就沉下水了。
  万斯同不禁也吓得呆了.他苍白着脸,猛然扑到了船尾,大雨把他全身都淋湿了,天空的雷电更是肆威,轰隆之声震耳欲聋!
  他大声叫喊道:“喂,喂,你在哪里呀?”
  总算他足下有些定力,一任那小舟颤动得如此狂烈,也不能把他跌落下去。
  可是在这白浪滔天的水面上,要想去搭救一个落水的人,那可是太难了。
  他盲目地用手中长篙,胡乱地往水中寻着,嗓子都唤哑了,可是竟找不到那舟子的下落。
  这时他惊瞥见身后那艘花船,此刻也在亡命之际,湖水卷起的白沫浪花,竟比船篷还高,只是它船身较大,一时却不易沉覆。
  那花船上的舟子,双手抱舵死不松手,全身都坐在舵边,犹在死命挣扎!
  花船内似有一女子娇声叫着,一会儿又叫松帆,一会儿叫松舵,可是那舟子却是死抱着舵不放手,足见老练和临危镇定了。
  忽然万斯同发现方才坠水的船夫,竟紧紧抱在那花船船舵之上,随着水花乍沉又浮,并未为大水卷去,他的心这才略为放了一些!
  两舟距离并不远,可是此刻,却已距有七八丈以外,又加以各自在挣命之际,谁也无法照顾谁,万斯同这时,可真有些心惊胆战了,因为他水中功夫是有限的,万一舟覆,如欲在如此水势中逃得活命,那可真是梦想了……
  偏偏雷电交加,雨势更是有加无减。
  船头翻起了一个巨浪,竟由斯同头顶上掠了过去,紧接着,震天价的一个霹雳,小舟从前至后一个倒栽,整个地翻没水中。
  万斯同惊魂中,只抱住了一块木板,同时呛了几口冷水,身子随同浪花,卷出了五丈以外。
  他拼命地叫着:“救命!花船……救命!”
  这时花船上舟子也看见了,他惊吓得目瞪口呆,只是他再也无能为力去救人,甚至于连呼叫的声音也没有了。
  就在这时,舟门开处,一个妙龄的姑娘出现了,她脸色苍白,极为惊吓地叫道:
  “救人,救人,快救他呀!”
  那船夫张大了嘴,沙哑地叫道:“小姐,没有用,你快进去吧!小心也下水了。快!
  快!”
  可是姑娘哪里肯听他话,只见她娇躯扭动,已至船边,大雨冲击着她满头的青丝,纷纷遮在了脸上,她看来就像一个鬼似的。
  可是这一切,她都不管了,她拼命地用长篙,往水中伸着,这时候,才可看见,原来她一只膀子,还为青绸紧紧地绑着,仿佛是有伤。
  她口中大声地叫道:“万斯同,大哥,万大哥……你在哪里?”
  忽然,她看见万斯同抱在一片船板上,身子为浪涛卷起,又随着沉下去了。
  她再也不管了,眼前有一条长绳,那是系船用的,她把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船夫见状,大惊,就爬过来想拉她,可是她却不顾一切地纵身入水。
  昔日在黄山五云步,曾随母练过水功,她姐妹都能在水中穿水自如,只可惜这种水势,她的功夫似乎是失去了效能,何况她还有一只膀子负着伤。
  远远地看见万斯同显然已是不行了,她就更加奋力地向前游过去。
  “万大哥,万大哥,我是花心怡,我来救你……我来了!”
  万斯同早已为湖水灌饱了,可是这呼声他似乎是听见了,他拼命在水面上翻了一个身,伸手想去抓住她,而就在这时,一个高如小山的浪潮打过来,把他们陡然地分开了。
  水面上白茫茫一大片,大雨打着湖面,就如同是开了锅的稀饭一样,不知何时,水面上还起了风,风助雨势,更成了“火上添油”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这场大风雨,在洞庭居住的水上人家,皆认为是若干年来仅见,虽然在事前,他们都有了准备,可是损失的生命财产,仍是大大可观。
  在风平浪静之后,花心怡独自伏在船板上抽搐不已,她哭得声尽力竭了。
  船板上另外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木船主人老七,另一个却是由水中救起,幸得不死的那个小舟的舟子阿金,二人都是愁眉苦脸地对望着,一副“牛衣对泣”的样子,老七叹了一声道:“姑娘,你这是何苦呢?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
  阿金还一个劲地淌着鼻涕,他一只手摸着那为水浸得浮肿的脸,失神地东瞧瞧,西望望,他的船早已七零八落了,今后如何生活,都成了问题,至于万斯同的死活,那倒是次要的问题。
  “斯同!大哥,你死得好惨,好惨啊……”她断断续续抽搐着道:“我千里迢迢找到了你,跟随着你,谁知道竟会是如此下场……”
  “大哥!”她颤抖着站起来,腰上仍然系着那根绳子。
  忽然她一跺脚,扑通一声又纵入湘水中。
  两个船夫大吃一惊,双双赶了过去,老七抓着船头的绳子,拼命地往回收,二人累了半天,才把她拉上来,看心怡已是奄奄一息,俱惊吓不已,控水,灌汁忙了一通。
  好容易救活了,这姑娘却仍是哭着嚷着,非要寻死不可。
  老七急得跪在船上直给她磕头,才算把她劝住了,阿金沮丧地道:“大小姐,你又何必非死不可,他是你汉子吗?”
  心怡哭着摇了摇头,两个船夫对看了一眼,觉得稀奇,阿金又道;“这就更犯不着了,人死了有什么办法,你再一投水,又加一条命,那是何苦呢?”
  他说着用手抺了一下鼻子,大概是伤风了,哑着嗓子又说:“我一家五六口子,就指着我吃饭,我的船都完了,我都不寻死,死有什么用?”
  说到了他的船,他的委屈可大了,又叹了一声道:“我一看天就知道不对,唉,那位相公非叫我行船不可,这一下可好,他也死了,我的船也完了,妈的,我才真是个苦主,连找个人赔都没有。”
  说着又看了一边的老七,埋怨道:“真怪,你们的船早该靠岸停下的,怎么也跟着遭殃,这不是怪么?”
  老七指了一下心怡道:“还不是这位小姐不要我停下,叫我跟着你们,加了我一两银子。要早知如此,十两我也不敢来呀!”
  阿金缩了一下脖子,遂站了起来,一面拉着为水浸透了的衣服,叹道:“也别说,要不是你这条船跟着,妈的,我还不早喂了王八了,得啦,我走了!”
  说着,又对花心怡说道:“大小姐,你想开一点,回去吧,小心病着了身子,唉!”
  老七搭了一条船板,他就踏着板子上岸了,见两岸一片一片哭喊之声,他啧了一声道:“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