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作者:倾霜如海    更新:2021-11-30 01:28
  温体仁看了我三秒,回过头去。文老爷子受了影响也望过来一眼,却是微微吃惊,继而恢复平静,把目光转回。这些老头子大叔们很多都在我与文禾的婚礼上见过我一面。但是很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出我来了,那俩宫女地妆扮技术功不可没。
  皇上静静坐了一会。目光转对一绯色公服大臣道:“先奏战报。”
  “是。”那大叔出列,行礼。一边看笏板上地笔记。一边说,“本月初。贼兵陷麻城,右佥都御史兼郧阳巡抚卢象升往治不暇。此外,候补给事中刘含辉乞蠲陕西八年以上逋租,奏折已上待批红。再有……”
  “八年以上,”皇上冷冷笑了一声,“张爱卿,你以为如何?”
  “启禀陛下,如今用钱的地方多不胜数。在外将士刚越冬而出,流寇四处攻伐,围剿甚难;各处灾害又间或不断,需要赈慰;建虏逼京师之态已然急迫,不可不防。所以,这个红,怕是不好批啊。”姓张地大臣语气沉重地回答。绯色尚书一级的官儿,如今看来该是兵部尚书张凤翼了。这老头说话倒是侃侃,可是后来出去督战差点尿裤子,其实是个软骨头。
  “今日将各部府臣公都招来共议三月半月的政事军事,尽可坦言,无为疏漏。”皇上忽然语气放了松弛,对所有人道,“今日所言无论功过皆无后话,不论罪,不论罚。诸位爱卿请直言。”
  “陛下圣明!”集体拍马屁。
  “陛下,”温体仁缓缓出列,“攘外不失安内,肃军纪抚民生必先振朝纲。臣以为,理应由内而外解之整之。”
  “哦?如何解之,又如何整之?”皇上一副期待的表情问。
  “知人善用,委必良才。”温体仁铿锵回答,“此内外交困之际,应当擢实用之人入朝入阁,正月里陛下广诏人才,便是一举。如今若着手整理朝内冗员,加以贤才,必能使我大明官场为之新鲜挺立,文武康健。”
  “听闻此言,温爱卿必然是有贤才举荐了。”皇上的神情期许,手却在御案下面交叠着,右手在上轻轻以食指敲打自己左手的关节。往日他在御书房时,每每看到愤恨的奏报折子,就是这个动作。
  史书记载,温党掌朝期间,民间有一段童谣这般唱: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可是此时的崇祯不是原来的崇祯,山水转换,温首辅啊,这下你要遭瘟啦。
  张凤翼默默站在一旁,尚未完成地半月总结奏报还晾着,我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他眼角对温体仁冷冷的一瞥。而温体仁已经开始诚恳地陈述他要举荐的人才多么多么优秀了。皇上似听得津津有味,目光却不断飘到殿下所有臣子地脸上。
  我感到每个大臣身体之间都像放着冰块和火炭,一会寒冷,一会灼热。那种微妙而强烈的气场笼罩了整座殿堂,各种气味掺杂其间:怨恨、忿怒、怯懦、旁观、焦虑、混沌……在温体仁不紧不慢述说地过程中弥漫开来。他们地表情身姿一如既往,连咳嗽也没有一声,可是这空间让我喘不过起来。
  王承恩雕塑般立在御台的一角,皇帝身后。他地神情是木然的,眼睛是平静的,仿佛那些扑面而来的气味就一直是他呼吸的环境。那两个人,一坐一立,就像乘着一叶轻舟,飘飘荡荡在波谲风诡的朝堂大海上。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三章 君王
  大明朝臣子在殿前争论掐架似乎不是什么稀罕,大不了被拖去打屁股,被打死的人搞不好还名留青史。我看着殿下这些人纷纷发言,站到不同的阵营里,心里突然很邪恶地想象这些满面倨傲的大叔和老头子被扒了裤子打廷杖的情景。
  “陛下,此时理当一致对外,何来整顿朝纲之说?”另一绯服大臣站到张凤翼身旁。“臣何吾驺亦认为此事不妥。”另一人握着笏板,看了文老爷子一眼。
  文老爷子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说话。
  “内不伦何以修外?众臣心齐,将士在外,何愁不克?”温体仁不紧不慢地说。
  此话一出,三秒沉寂之后,数位本来默然的官员居然爆出一阵赞同之声。公服配的是展脚幞头,无法左右交头接耳,不然他们搞不好还要互相击掌呢。另外一些官员依然保持沉默,侧目而视一下,继续观望。
  皇上的耐心极其地好,看着他们争来争去越发热闹,倒是毫不动容。在底下群臣就快开始撸袖子干起来的时刻,却轻轻转过头来,噙着一抹笑意朝我和御前牌子这边道:“茶。”
  “给陛下换茶,快。”御前牌子赶紧到殿后取了热茶回来。我伸手拦了他道:“我来吧。”那御前牌子犹豫一下,躬身将茶递给我。
  我端着茶在吵嚷声中走上御台,到皇上身侧,躬身把茶盏放到御案上。他正目不转睛看着温体仁应对,下意识伸手取茶,正碰到我的指尖。低头一看。
  “陛下请用茶。”我收回手。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人的双眼信息传递效率其实很高。他一秒之内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我别开脸,原路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
  张凤翼正被温体仁憋得满脸通红。
  “温爱卿说得有理。”皇上喝了口茶,以高出群臣的音调开口。“朕也想着开廷试增阁臣,你以为如何?”
  “廷试?”这结果显然出乎他意料,“臣地意思本来是……”
  他本来是想扩充自己门生,推举自己麾下官员升迁吧。.奇#書*網收集整理.没想到陛下要亲自考试。
  “难道爱卿觉得有何人不需考试便可?”皇上的语气里带有威色。
  “臣绝非此意,陛下明鉴。但阁臣向来便是替换频仍。如今也不必急着增加,可以先整顿六部,剔除冗员,代以贤才。臣以为有些官员年轻少经验,不适合担当大任,可以放其他部府稍加锻炼,或一两年后便改迁要位。”他镇定自若回答。
  温体仁敢这样说话,可见他素日里被皇帝宠成什么样。这含沙射影,莫非说的是文禾?我扭头看着皇上。
  “如此。爱卿可以内阁名义与各位阁臣拟了贤才名帖与朕一看,朕求贤若渴,指仗诸位了。”皇上不动声色回答。
  “臣遵旨。”温体仁行礼。
  “可还有事奏报?“
  “启禀陛下。方才廷试之事,请容内阁再商议。臣以为太急则慌。不可。所以不如过些时日再打算。而此番征宣府,征后必要修缮。若是文侍郎上乞银两,臣以为红也批不得。户部已经拿不出银子来了,若要修缮宣府边防,还需文侍郎自行解决。“他说。
  这老东西,瞅准了文禾需要钱修长城,居然先一步要堵住皇上地嘴,想困死文禾。
  “爱卿说得是,过几日战事奏报回朝,阁内、兵部与户部再议。“皇上停了停,又看向被冷落了一刻的兵部尚书张凤翼。“张爱卿,继续说兵部半月奏报。”
  张凤翼便又看看笏板,定定神说了起来。
  早朝一个时辰结束。皇极殿空冷,俩小时下来我站得腿有些木。众臣山呼恭送,陛下径自回去偏殿。我跟着俩御前牌子也回去。
  两个宫女仍旧上来,帮皇帝换常服。我见他换衣服,想闪了出去,却被他叫住了:“媛淑人留步。”
  “陛下更衣,臣妾不敢失礼。”我垂着头回答,看见前方他衮服地下摆正被打开。
  “你可以不看朕就是。”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冷淡道,“说说你觉得这朝堂感觉如何?”
  “波谲云诡。”我吐出四个字。他轻轻笑了。衣服的索声仍在继续。他说:“如果你是朕,你觉得该如何选择是好?”
  我惊闻他此言,下意识抬头看他。他正袒露上半身,张着双臂目视前方。一身光洁肌肤几无瑕疵,身材瘦削结实。注意到我在看他,他转过目光来。我赶紧又垂下头。他所谓的选择,是选择要不要廷试、选择阉党东林两派中的一派,还是指选择当不当皇帝这个大问题?我不知道。但任何一个问题,都不是我在此的身份所能回答。便抿了抿唇道:“陛下,此等假设不可说。”
  “哦。”他低低应了一声。
  两个宫女装聋子,迅速给他穿好盘领窄袖龙袍。
  其实他想跟我讨论什么,照以往都会把王承恩等人一并遣下,直接跟我说就是了,但是现在,我注意到他会一直让旁人在,而不再选择与我独处。这正应了他那时回到我与文禾成亲前时刻所说地话。是的,那一次,是他和我的最后一次独处了。
  宫女为他换好衣服,退出门去。御前牌子已经去门外,王承恩还站在一旁。
  这偏殿里的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
  “朕会让彤戟去文府。”他于这安静之中开口,说,“他可以信任,并且也算与你有交。”
  他的意思是,彤戟是我跟他的联络人。用文府二字来指代我,用以撇清私人的关系。我不无沉闷地回答:“臣妾谨记。”
  “也谨记这一早上皇极殿给你的感受,”他望着我,“记住,没有文侍郎的朝堂,是这个模样。”
  “难道,有文禾地朝堂,大不一样?”我禁不住反问。
  他扬扬眉毛,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好玩,说:“媛淑人觉得呢?”
  我摇了摇头。
  “嗯,”他点了一下头,“多少确实有些不一样。有文侍郎的朝堂,皇极殿都没有那么冷。平日里朝会是在平台上,今日挪到这里,本以为室内会温暖些,哪想到还是一样。”
  敢情他吧文禾当中央空调使了,我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