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者:倾霜如海    更新:2021-11-30 01:27
  她不肯收,推回来。
  “家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我没把黄兄大嫂当外人,也请你们不要当我们是外人。那些首饰我反正也用不上,留着累赘,还不如换些现实物。不要推辞了!”我硬塞给她,握住她的手。
  “唉……拗不过你这丫头。”陆氏叹口气,“如今清兵下江南,男人们个个要剃头,不剃头就杀。本来还以为国破家尚存,日子还能过下去,可是一个汉臣为了一己恩怨,居然又起了剃发的谏议,这如何使得!占了河山还不满足,还要让汉人都失了尊严,剃掉头发不人不鬼的,还让人怎么活啊……”说着抹起眼泪来,“我家淳耀最是憎恨剃发之行,如今已成了清兵眼中针刺。我虽支持夫君之举,可毕竟……要我如何不担心呢?”
  “大嫂……”我拥住她,感到她在我肩头嘤嘤抽泣,“大丈夫生而有节,是吉人自有天相,大嫂,你且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我这谎撒得十分苦涩,心里充满罪恶感。直到我来到文禾身边,默然坐下,还没缓过来。
  “珞儿……”文禾倚在床上看书,见我不语,轻轻唤道。
  我倾身伏在他腿上,低低道:“我看见清兵杀人了。”
  他没有回话。只用手抚摩着我的脊背,温存而带着安慰的意味。
  “他们不剃发……被砍了头,”我把脸埋进被子里,“血溅了一街,他的头就落在旁边……眼睛还睁着……”
  文禾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抚摩。
  “可是男人们并没害怕,反而抢了清兵的刀,与他们厮杀起来……甚至街上别的男人也冲进去打……”我感到被面上湿润了,那是我的泪,“文禾,那些清兵……他们是汉人吗?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明没有了,农民军没有了,可他们还在迫杀同胞,他们的骨血到底是如何生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诱惑和恐惧。珞儿,”他抬起我的脸,“你时代之前不久的战争,不也有汉奸么。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隐没在市井繁华里,不能看清面目。一旦山河破碎,他们就不再是煦风白云,君子谦谦,淳朴厚道了。这些你都明白,今日不过是亲眼见见罢了。”
  我望着他从容的脸,突然意识到,当人面对认识突然成为现实的时刻,许多的镇定和经验都会成空,剩下的不过是单纯的困惑与害怕。这是人的本能。而一个人若要超越这本能,做由道义和感情支配的抉择,要多么大的意志?
  “而这座城不会让你失望,”他继续说,“她经历屈辱磨难,却会用最坚强的骨血奋战到底。”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三章 离弃
  文禾的伤终是好了起来。他虽然还不能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可是他已然能在屋里有阳光的榻上每日换着姿势坐一坐。因了他的伤势和两间厢房床都窄陋的缘故,我们尚有借口来保持分房而居。但黄淳耀这两日来得越来越勤,而且跟文禾一次能说上半日的话,还不许我与沈氏介入。文禾在他走后,坐在悬窗边又是很久隔着那扇悬窗,院子里唯一的樱树孤零零的,花却开得繁盛热烈,倏忽风过,零落花瓣就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飘进来,落在他的书页间。其实,那味道一直都在,就自院墙之外而来。只是因了花的美,它愈发显得突兀易察起来。剃发令到嘉定已经几日了,现在不仅是从大街上直接抓人剃头,还要进人家里,但凡还蓄发的统统剃掉,如有反抗,立即砍杀。
  我看文禾望着樱树出神,便取了件鹤氅悄悄过去,披在他身上。他回过脸来,默然握住我的手,拉我在他身旁坐下。
  “珞儿,我教你用透光魔镜。”他从一旁拿过镜,说道。
  “它都坏了,如何学?而且你身上如今没有备的香了,身体又如此,不要用它。”我摇头。
  “我仍认为它不是真的坏了,我们迟早可以知道原因。但是如果我们两个都会正确地使用,就不会再发生危急时刻,被二把刀给扔到更危急之地的不幸了。”他语气极正经,但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是滋味。
  “你讽刺我。”我甩开他的手。
  “呵呵,”他笑了,“难道不是事实么?你若学会了,我们便多了一层保险。”
  “话是这样说。”我盯着他。“可是,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我早知道你是一个学不会信任男人的女子,”他半开玩笑。“要获得你值得信任地封号,怕是得等那人盖棺以后。”
  “那是自然。被咬过的人。终生都有忌讳。”我叹道,“但我若许诺,必当做到。你许我的情意,我定不辜负。我已知那痛,便不会去加诸别人。但是文禾。我担心地不是你不够可信,而是你太容易为人抛舍自己。”
  “天下之大,会抛舍自己的又何止我一人。黄淳耀向我描述过近日城外情形:流民塞道,遍地饿殍。..如今嘉定城内反抗剃发已是民风,清兵就要过来了,我们是要好好准备地,珞儿,所以跟我学习透光魔镜的使用是当务之急。”他把镜放在我手里,道。“拿好。你看,外沿一共是二环二层。外面一环二层是定时间所用,里面一环二层是定地点所用。外环用天干地支为格名。内环则以易卦名为格名,二者辅成。共定时空。”我望着这面已经被几个人反复摩挲过的。反射着柔和与润泽的镜,把文禾口里那些缓慢而凝重的子句一一记在心里。
  又二日。已然是七月初二。清晨,我在厨房里刷了早饭地碗碟,擦擦手端了刚熬好的药往文禾的厢房走去。正要进门,听得黄淳耀自外面来,比我速度还快,一头钻进文禾房里,一边还叫道:“他来了!”
  谁来了?我疑惑地往院门一瞧,只见一位身高足快碰上门顶的少年正迈步走来。他身材高壮结实不说,那一袭青衫佩玉和手中宝剑更透着笃定雅气,而那双眉眼,如玉如晶,灼然通澈,却仿佛在哪儿见过!那少年见了我,却先是一刻迷惑,接着是一脸不可思议,呆立不动了。
  文禾走到屋门前,径自对那少年微笑。那少年看他的眼神也很诧异,却仍是平和地上来拜礼:“文叔父……”又转向我,“姨娘,完淳来迟了,还请恕罪。”
  “免礼了,完淳。”文禾颔首。
  夏完淳?我差点把药碗摔了。十年间他便长成如此俊人,身高比文禾还高了小半个头,只眉眼依稀还是小时样子,难怪方才眼熟。只是,文禾明明说难以与旧人解释我们来历,为何又要寻了这小帅哥来呢?
  “珞儿,给我吧。”文禾估计是怕我迟早摔了药碗,伸手接过去,“完淳,进来说。”
  我也要跟进去,文禾却醉翁之意道:“珞儿,大嫂方才说要去帮我配药,可郎中上次改的方子在你那,你拿去给她吧。”
  明摆着赶我走。我见另外俩男人都瞪着我,愈发不服气想进去,却看见文禾眼底一丝恳求。一愣之间,眼睁睁看着黄淳耀关上了房门。
  我气哼哼地跑回自己厢房,取了方子,又去黄氏夫妻房里找沈氏。沈氏收了方子,却拿了一只玉镯给我:“妹妹,我今也没留下什么好东西,这一只镯子是我留着的,送你做一个念想。”“念想?”我纳闷地问,“大嫂为何要送我念想?”
  “听淳耀说,那夏公子是来接人去松江的,那可不就是接你们俩么。”她把镯子放进我手里,“此去一别,不知今生还能相见否,妹妹收着镯子,就当是为嫂的一份情意。”
  原来如此。可是他们干嘛跟做贼似地?我想着文禾方才表情,心里迷雾重重。“弟妹在这,”黄淳耀出现在门口,“回去收拾东西吧,准备启程去松江。”
  我没有去收拾东西,一则我基本没有任何可收拾的,二则我要先问文禾。
  “我不确定完淳是否会来,所以没提前告诉你。可是生我的气了?”文禾刮刮我地鼻尖,语气却是分外温柔。
  “他看到我们很惊讶。你如何解释的?”我问。
  “我告诉他我们十年前死里逃生,却失了行动能力,遇到山中异人,十年间养息山上,康复不久,即遇清军,流离南下。容貌维持也靠异人异能。他非全信,也并非不信。重要地是,我和你仍是他认定地文叔父和姨娘,所以他会帮我们。”文禾微笑,“收拾细软,我们去松江。“我没什么可收拾的,零碎日用也都大嫂给我,我但去把些贴身用物包裹了吧。”起码还有一只玉镯,一卷草纸吧?
  “完淳在门口等。”他说。
  “哦。我这就去。”我转身往门外去,却突然感觉胳膊被他自后一拉,整个人又跌入他怀里。“文禾……?”
  他抱着我,不语。我心中却升起不祥地预感。半晌,他暗哑说道:“突然想抱抱你。好了,快去收拾。”他松开手。
  我拎着一只小得可怜的布包裹走到院门口时,完淳正站在门内侧,宛若雕像般挺拔气质。我看着他手不离剑,问道:“完淳,如何能在街上佩刀剑行走?”
  “当然不能,姨娘。”他淡淡一笑,“侄儿是坐马车来的。这嘉定城比松江风声还紧,自然分外小心。”
  “上车吧。”文禾出现在我们身后,说道。
  黄氏夫妇带着亭儿在门口送行。与他们依依惜别之后,我跟着文禾完淳上了马车。马车疾驰出南门,一路往西。走至郊外,停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下头。那老树下有两匹马,一个人在看着。
  “珞儿,”文禾平静地说,“我与黄兄还有事未竟,你先随完淳走,我晚些到。”
  “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