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倾霜如海    更新:2021-11-30 01:26
  我揉揉眼睛,仍不敢相信。
  瑞娘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往外看,也不说话。我对着外面看了许久,直到银光不再出现。那月亮和秃树一倏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瑞娘又为我添上温酒。我看着她,那眉宇间的宁淡,仿佛表示着对一切都不在意。按照文禾的说法,她是不知道透光魔镜的人,可是居然一点也不好奇。韩信是千古奇人,看来连他身边的女人也不似寻常。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带着寒气又回来了。坐回原来的位置后,韩信对着我们这边唤了一声:“瑞娘,酒。”
  于是瑞娘盛了酒端过去给他们。两人互敬而饮。饮完一杯后,文禾看向我:“珞儿,你过来吧。”
  我几乎站不起来了,两条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又酸,又痛,又麻,七扭八歪地朝他走过去。又硬撑着坐在他身边。
  “那么关键就在于兑艮二格,我会注意的。”文禾对韩信说。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学这个要做什么。”韩信盯着他。
  “和你曾经做过的差不多。”他回答。
  韩信眼睛焦点有一秒的涣散,继而冷笑道:“你想再来一次暗度陈仓?”
  “陈仓道只有一条。我只觉得,我身上这一条,被人已经度过了。”他不带情绪地回答,“何妨再度?”
  “有些可度,有些不能。否则万劫不复也是自然。沧符,你让我想起他。”韩信的剑眉拧得纠结,双眼流露担忧。
  文禾肃然地看着韩信的眼睛。
  韩信与之对视,接着说:“他给我这面镜的时候告诉过我:他的第一次疑惑和冒险,是因为一个女人;第二次,是因为历史本身。”
  “他最后放弃了。”文禾略带苦涩地说。
  “而你并不懂得他为了什么。有可回环的机遇本领,为何要放弃。”韩信又笑了,“但我想,我懂得。”
  “所以你也要放弃。”文禾点了一下头。
  “是的……”韩信目光仍然在他脸上,但手一伸一缩,已将一个漆木匣子放我们面前,单手猛地一掀开。就在一瞬间,我看到里面是一面一模一样的透光魔镜,那纹路镂刻,金属光泽触手可及。可是感觉还不到一秒,匣子里面居然是空空如也了,仿佛什么都没有过。“你已经知道我是放弃的。”
  文禾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久久看着空的匣子内部,说:“生与死并没有什么,可世间仍有重要之事。”
  韩信叹了口气,合上匣子,站起身。他双手抱胸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趟,然后停下,对文禾说:“你去找他吧。”
  文禾沉默了一会,深深颔首,然后对我说:“珞儿,我们可以走了。”
  我跟他一起向韩信与瑞娘拜别,走下堂到屋外院中。瑞娘站在韩信的身边,仿佛一株绽放的木棉。韩信没有等我们离开,而是回到几案后去了。他那张英俊的脸越来越远,终于在即将关闭的房门之后消失了。
  我们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是瑞娘温和地在说:“今晚不许再彻夜不眠了。”
  与此同时,文禾伸过手来进我袖口,把我的手握住,紧紧地。
  “陈仓道是他用透光魔镜开的?”我问。
  文禾点点头,说:“陈仓古道原本荒废不能通行,他用透光魔镜把陈仓道暂时逆转为百年前畅通模样,使军队借以通过。我今日来学的,便是这用它将部分时空逆转的方法。”
  “那,你身上的陈仓道又是什么?”
  “是不知道真实与否的我的存在。”他握着我的手一下放松,又捏紧。
  “他的透光魔镜为什么会突然没了?”我问。
  “因为我身上有透光魔镜。它们是同一个,所以不能同时出现,起码不能同时出现在我们的世界。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人看它,它便稳定在那里,一旦观察者出现,它会化作一团概率云,立刻不见。它仍然在,可是存在形式不一样了。一个世间,只有一面透光魔镜,而且,出现的肯定是后世来的那一个,而不是前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回答。
  “那人也是一样吗?”
  “人是不一样的,因为人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生长的。一个世间可以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是不能太久。我试过,太久的话,其中一个会消失。”他又拿出魔镜,抬头看看月亮,“珞儿,你还能继续旅行吗?”
  “去找他说的那个人吗?”我问。
  “嗯。”
  我也握住他的手,回答:“我跟你一起去。”
  他凝神看着我,抬手抚过我眉梢碎发,嘴角扬起细而微的弧线。
  第一卷 镜之卷 第二十八章 偃师
  天已经亮了。
  迷蒙的雾气随着脚下坡度缓缓移动,裹在我们身上湿乎乎的。周围植物生得肆无忌惮般舒展,远处间或有从未听过的动物鸣叫,灵魅声音回荡在山腰。渐渐地,雾气朝一个方向涌去,我们头顶出现了太阳的身影。
  这是一座高山。漫无边际的树木的波涛笼罩在朝霞光辉里,白云从半山四下流淌。我和文禾站在这云巅之上,望着眼前不似人间境界的景象。
  “文禾,这是哪儿?”
  他依旧拉着我的手,半晌,说:“云梦山。”
  “云梦山,春日泽。文禾,你要找的是偃师?”我看着他。
  他点了点头,说:“淮阴侯告诉过我,唯一可以见他的时间,是他动身去为周穆王表演傀儡戏之前的此刻。”
  “之前之后呢?”
  “被他封死了,之前和之后的他所在之处,都无法用这透光魔镜靠近。我想,他也有秘密。”他看着那些白云,说道,“我们上山吧。”
  这里距离山顶已经不远了,我们步行在杳无人烟的小道。这小道显然走的人并不多,杂草几乎将它都盖住了。随着海拔的升高,雾气彻底消散了,而风刮了起来,带着雪一般的寒冷。
  我们并没有走到山顶,就看见了那间房屋。
  那的确是房屋。通身木制,严丝合缝,刷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油脂,熠熠发光而不染尘土。相比起来,周围矮矮的篱笆就简陋太多了。房屋在山势之间,林木之内,未有人影,却闻人声。但听见丝弦缓奏,如风如雨,一个空灵的男子嗓音正在扬声歌唱:
  白云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远,山川间之。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我听了这悠扬歌声,却感到毛骨悚然。这不似人间之歌,仿佛蛊惑,仿佛神明的陷阱。
  “文禾,”我拉住他,“我有一个问题现在要问你。”
  “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怎么一个问题都没有?”他停下脚步,温存地看我。
  “因为我想当面问你。”我对上他的眼,“你去找他,是因为你想改变大明的一段历史,关于你自己的历史,对吗?”
  他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我还没有决定。”
  “那么,我请你记住一件事情,”我深深吸了一口刺冷空气,心肺登时疼痛起来,说,“你,是确实存在的,世上仅此一个,就是我爱的这一个。”
  他怔忡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我拉着他衣袖,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过了一个世纪,他慢慢倾下身来。这卧眉清目带有湿气,却从未如此靠近过,如此靠近……我垂下眼睑,感到他柔软而沁凉的唇贴在了我的双唇之上,于是时间停止了。
  篱笆没有门。我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进去。虽然篱笆很矮,但若跳过去,便成了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而那歌声仍继续,反反复复唱着那一段。如果不是知道环境,我还以为谁家唱机卡住了。
  文禾皱着眉,围着篱笆绕了半圈,然后对着我狡黠一笑,伸手拉着我来到侧面的篱笆外,将篱笆上停着的一只翠绿小鸟就手一捉。这小鸟见人不躲,但被他一捉,然后再一放,就立刻大叫着飞向了那木屋,落在窗棂外持续叫个不停。
  与此同时,歌声却停下了。
  木屋的门开启,一位长发披散的清瘦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粗麻短打,脚蹬草鞋,一伸手抓住窗棂外的鸟,握在手里摆弄了一下,那鸟立刻不叫了。他方才转过身,朝我们走过来。
  这是一个面孔白皙的年轻人,大概才刚弱冠之龄,脸上存着落拓与不羁神色,边走来边打量我们。隔着篱笆站定了,扬扬下巴,问:“何人?”
  “在下文禾与宋璎珞,欲拜见偃师。”文禾回答。
  年轻人歪歪头,说:“谁引见?”
  “大汉淮阴侯韩公信。”文禾道。
  年轻人闻言,哈哈一笑,把手中那只鸟儿又往篱笆上一插。没错,是一插,我定睛一看,发现那只鸟儿羽毛齐整光亮,眼睛却黯淡无神,两只爪子,居然是铜丝所就。
  鸟儿被插上篱笆的同时,旁边的篱笆霍然打开,露出一道门来。
  木屋里并没有别人。有的是一枕厚草席,席上一张瑟,堆了半间屋子的木料、毛皮、金属和各种凿子锤子和不知名工具。草席旁边灶上的陶罐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散发植物的香气。一袭麻布宽帘挂在屋里,挡住了后面的空间。
  “坐。”年轻人抛来两张草垫,简单明了地说。
  我和文禾跪坐在草垫之上,互相看了一眼。文禾开口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
  年轻人取了两只陶碗,从陶罐里盛了两碗汤水,放在我们面前,然后自顾在对面草席坐下,看看文禾,又看看我,掏出一根竹簪几下把头发绾起,带着一点讥讽之意说:“难道韩信告诉你们,我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