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梁晓声    更新:2021-11-29 18:03
  可你呢?你却不知道珍惜这一种难得的关系,你竟然痴心妄想成为人家的儿媳妇!于是就千方百计勾引人家儿子!那样一户人家的儿媳妇是专等着你去做的吗?现在可好,你把自己搞怀孕了,却回来住在我这儿,害得我也没脸出门,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当姐姐的一番番用诸如此类的话训斥她羞辱她。那些话也基本上代表了家乡人对她的看法。到了那么一种千夫所指的地步,她反而铁下了一条心,不听任何人的劝,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不可了。
  高翔这一边呢,毕竟是人生头一次初恋,爱得就很不懂事。没分开时,山盟海誓的,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人什么力量能使他们分开;一旦分开,不必再整天呵护着哄慰着了,便体会到了一种仿佛解脱般的轻松,责任感渐渐的淡了,只不过起初跑到她的家乡去偷偷看望了她一次。时间一久,连信也写的少了,信中也不再出现一行行思念不已的甜言蜜语了。而那正是爱他的姑娘在非常时日里所渴望所需要的。不是他变心了。不,他没变心。只不过初恋的那一种如胶似漆的黏糊劲儿热乎劲儿,由于分开而降温了。
  孩子终于是生下来了。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亲投水塘将自己溺毙了……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安徽农村的青年,来到了这一座省城,来到了少年宫。他抱着一个孩子。那会儿高翔在上课,教手风琴。
  前几天他刚在少年宫被评为模范教师,还获得了一百元奖金。他正打算给她写封信问问她的情况,并向她报告自己事业上的成就,也把一百元奖金给她寄去。
  他被同事从教室里叫了出来。
  在少年宫一进门的大厅那儿,当着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农村来的青年对他说:“给你,这是你的孩子!”
  对方还没开口说话,他见对方怀里抱着孩子,心中已顿时明白了几分。
  对方那么说了之后,他呆住了。可想而知,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他简直无地自容。
  对方又说:“你不想要吗?你不想要,我怎么抱来的,再怎么抱回去就是。”
  对方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使他尴尬的表情,话也说得极其平静。仿佛只不过是受人之托,给他送来一种他可要可不要人人欲常见惯的“东西”。
  他很机械地伸出双手接过了孩子。
  “是个女孩儿。”
  “……”
  “你永远也见不到她妈妈了。”
  “……”
  “她妈妈死了。”
  “……”
  “你的女儿已经半岁多了。你知道在农村,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整天怀抱着一个孩子,别人会怎么议论这种事吗?……
  “……”
  “半年多啊,任人指点,任人蔑视,她妈妈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可是她对谁都没有说出过孩子有你这么一位父亲!为了你的名声,为了你的家门的名奇书网+Qisuu.Com声!上天有眼,她对得起你……”
  “……”
  “她是投塘淹死的。我和孩子的姨,已经把她发送走了……”
  “……”
  “现在,她只有你这个父亲了。”
  “……”
  “如果她妈妈不到这一座城市里来,不到你家,就不会不爱我了,就不会怀上你的孩子,就不会死。那么,我们就是夫妻了。农村里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对穷夫妻。”
  四十二
  对方说完最后几句话,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少年宫。
  从始至终,他自己没说出一句话。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视之下,一时间似乎变成了石头,发呆得连眼睛都不眨动了。而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样子。
  一分多钟后他也离开了少年宫。
  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也都没有说一句话。都不知该说句什么话好。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街上茫然地转悠了一会儿,头脑才有点儿恢复清醒。
  他抱着他的女儿回家了。无处可去,只有回家。
  他一说他抱着的是他的女儿,他母亲两眼一翻,立刻就昏过去了。
  他没敢说他女儿的妈妈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怕他父亲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也昏过去。他心里明白,他的父母是断难接受他们有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女这一现实的。
  第二天,他将他的女儿送给了他最爱的学生。经过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学生,再无另外的一个人可以托付。不知他根据什么确信,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沉默寡言的农村学生,是绝不会使他失望的。
  那一夜他还作出了另一项重大的决定——死。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他将他的女儿托付给他的学生以后,并没下江桥,而是转过身走在两条铁轨之间,无魂无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听到前方列车鸣笛,他临时决定了他的死法……
  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岁的少年以后才知道的。当他对一些细节也有所了解时,已经二十来岁了。而在当初,他仅能从人们的议论纷纷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属于”他了的那一个女婴,也许将真的“属于”他了。她是他老师的女儿。他的老师和老师所爱的姑娘,先后自杀了,为了他们事倍功半的爱情,也由于初恋时不懂得爱情……
  以后的五六天里,他每天下午照例背着大提琴走出家门。他对他的父亲说是到少年宫去,实际上他没去。但是他也没到别的地方去。他背着大提琴一直走到江边就不再往前走了。隔着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见少年宫的全景。门前左右两边的大柳树依然结满霜雪,像两株巨大的银珊瑚。他或者站在江边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桥梯的台阶上拉。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桥梯。拉时,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少年宫。眼泪从眼中流出,在脸上冻成冰的泪痕,他也没觉出。手指尖冻麻了,两双手都冻僵了,他就交叉揣进袖筒,或塞入怀中暖暖。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着少年宫。江这边,无论春夏秋冬,一切对于他都太熟悉了。江那边的城市,除了少年宫,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然而也从没想要多么的熟悉它。在极其陌生的城市的背景之前,凸显着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宫。那虽不宏伟但是造型很美观的建筑物,如同城市的一种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别有一番意味。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似乎只有少年宫值得他久望不厌,而其他景物都不怎么值得他看。那少年宫成了他内心里的一座神殿。供奉着一尊无形的倍遭人们议论的,由而也在所难免地被蜚短流长所涂染所扭曲的神。他一如既往地敬爱和崇拜着的神。这少年当年还不能意识到,在那些日子里,他的琴声中搀入了一缕忧伤的情调。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是别的乐器了,比如手风琴、二胡;或者吹奏乐器,比如箫、笛、萨克斯什么的,乐声中也都有一缕忧伤的情调。连是欢快的曲子都那样。本就忧伤的曲子更是那样。而这一点后来影响了他的音乐天分,受到权威人士更充分的赏识;也影响了他的音乐事业的长足发展。这是他的老师高翔活着的时候始料不及的……
  他的父亲终究是村长。不能在他离家后变成一个全职的照看孩子的保姆。父亲有时将“小妖精”送到张家去,有时送到李家去,求村人们帮忙照看几个小时。如果他回家早,他去将“小妖精”抱回。如果父亲回家早,便是父亲的义务。
  不久,全村的人都知道村长的儿子捡了一个“小妖精”这件事了。
  大约是老师死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傍晚,他回到家里时,既不见父亲,也不见“小妖精”。看了父亲留下的纸条,他去到一户村人家里想要抱回“小妖精”。人家却告诉他,“小妖精”被他父亲刚刚抱走了。人家还告诉他,他父亲决定将“小妖精”送到城里沿江街的派出所去。既然是在江桥那儿捡的,送到那一处派出所去也算合情合理。
  他跑出村口时,天黑下来了。马车以及父亲坐在车上的背影绰约可见,离他六七十米。
  他追着喊:“爸!不可以呀!我不同意,你不可以那么做呀!……”
  四十三
  父亲回了一次头。他看出父亲一手持鞭,一手将“小妖精”抱在怀里。紧接着,父亲连挥几鞭,将马车赶快了。转眼,马车消失在夜幕之中。马铃哗哗,他知道马儿是奔跑起来了。显然,父亲想将他甩下。
  他穷追不舍,继续喊。
  马铃声却越来越远,越小。
  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一口气追了十余里,连歇也不敢歇一会儿。
  等他追到桥头那儿,只见马车拴在一棵老树上,两匹跑累了的马在吃雪。哪里还有父亲的身影!父亲早已抱着“小妖精”走过江桥去了。
  他也毫不迟疑地登上了江桥……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到派出所时,见几名值夜班的民警,正轮番逗“小妖精”乐,而爱乐的“小妖精”一阵阵乐得格格嘎嘎的。他看得出来,民警们也都挺喜爱他的“小妖精”。
  他的出现,使民警们很是诧异。
  父亲说:“这就是我儿子,他有点儿舍不得这孩子了。”
  乔祺摘下了帽子的头上直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