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第十七章 邺城魂(三)
作者:青眉如黛    更新:2021-11-29 14:16
  第十七章邺城魂(三)
  罗帏,翠幔,涩灯,残更,鸳鸯锦。
  史朝义进房时已近五更,他在烛下仰我脸,一寸一分,三指抹过,掌起,身覆。
  发鬟挑开,环臂纠缠,气息愈发,恣意愈发。“跟我走!”他突然打横抱我,踢门而出。
  “全军出发!”他高声号令,震天军号坞坞吹响,千军万马隆隆排山,我怔忡拨开面上黑袍,他顿我于马鞍,飞身上马。“朝义哥哥。。。”我被他臂弯紧箍,他低头看我,一抹轻笑。嗯——我皱眉呼痛,他抽我手上锦帕,轻点唇瓣。帕上淡淡血痕,我的唇,第一吻被咬破,刚才,他恣意吮咬。“鸳鸯锦?”他目光落到帕上,一方鸳鸯锦帕。刚才,极短的缠绵,卒然腾身间我手抓身侧,那方枕上的鸳鸯锦,随我而来。“跟我走。”他放柔眼眸,放柔语声,我埋进他肩窝,螓首点点。
  从那夜起,月夜黎明,黎明月夜,我跟着他,从河阳到缺门,从野戌到河清,最后,止步黄河。
  整个三月,唐军以二十万之众败于十三万史军,淮西、兴平、郑蔡三军逃回本镇,败兵沿路抢掠;河东、关内、滑濮三军先折于恶战,再乱于风暴,自相惊扰挤踏无数;八大节度使兵中仅朔方、镇西两军全军而还;史军多为北疆杂胡,史朝义熟识漠北风暴习性,他指挥十万铁骑风平急行风起集结,乘胜追击一路掩杀,唐军兵败如山倒,连失河阳、缺门、野戌、河清四城,直到渡过黄河,朔方军炸断河阳大桥,从此,黄河为界,兵戈暂止。
  四月,史军还军邺城南,此时的邺城,漳水已退,春风解冻,牧野草长。
  四月十五,军营大事庆祝,人人盛装,男子跑马抢宴,女子拔草侗畜,烹制醇香食物。史朝义正午出营,傍晚方归,掌灯时分一名姨娘进帐,为我梳辫换裙,辫是突厥少女的发式,长辫缕缕,缀以珠环,裙是纯白胡装,窄袖纤腰,百褶长裙。走出毡帐,史朝义在中军营前指指点点,几十盆全牛羊肉及其熏干制品、奶酪、奶干、奶油、奶疙瘩、奶豆腐、酸奶,装车上架,他叫停。“信?在这。”送车出行的是李归仁,他从怀中取出封信,史朝义接过,双手微顿,嘶啦扯成两半。“大哥,皇上信——”田乾真急叫。“归仁,你去告诉安庆绪,父王愿与他结成兄弟之国,我们之间地位平等,互为援助,鼎足而立!”史朝义横臂挡住田乾真,掌翻指松,片片粉碎撒地。“是!归仁遵命!”李归仁驾车出营,驶向城郭。“大哥!安庆绪早苟延残喘,若不是大哥替他解围。。。哼,鼎足而立,他配!”田乾真骂咧不断,他笑而不怪,咚——战鼓一声巨响,我出神惊呼,众人齐回身看我,我忙不迭捂嘴。“别忙开始,小田,叫他们等等,归仁回来再开始。”史朝义支手抱胸看我久久,久到我耳媼面热,羞怯欲退。“珍珠。”他叫我,我没见他动,可他已到我面前,勾腰转腕,我顺腕而旋,围臂而转,他折我腰仰后,仰到无可再折,猛然拥入怀中。“你眉淡了。”他抵住我额,以手描眉。“画眉深浅。。。”我下意识应。“画眉深浅入时无?嗯。” 他含笑。
  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多久了?七年了?我十五岁的那年正月,他在西受降城陪我过年,他教姨娘为我妆扮,一样的发式,一样的胡装,他为我画眉,吟这句画眉深浅入时无,那姨娘笑言,公子如此情根深重。。。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拥我慢步营边,“朝英快来了,有她在,你也好有个伴。”
  “别让她来了,她有了身孕,这里辛苦。。。”我轻轻摇头,攀手他腰,他握住。“她可没你那么娇气,在范阳照样是忙近忙出的,再说闵浩在魏州,小夫妻好久没见了,我是顺水人情。”他捋我鬓边,笑中微微皱眉,“我最近是疏忽了,你脸色不好,可是饭菜不对胃口?还是睡得不好?”“哪有,我一切都好,李归仁细心得很。”提起李归仁我连连点头,史朝义是识人颇深,他安置我在李归仁军中,李归仁负责粮草淄重,总拖后慢行,一路饮食起居他照顾如微,甚至是两军战事也常隐去大半避重就轻。“你大哥在洛阳,我一时半刻不会攻打,我估计,过几月,他会回朝。”他委婉告诉我大哥近况,其实我多少能猜到,这仗是唐军败了,监军如鱼朝恩之辈必会把败军之罪全推到大哥身上,而李豫,绝不会再相帮郭家,唐军九大节度使围邺惨败,李光弼替代郭子仪为兵马副元帅,这段历史,原来是如此。
  “你以前不肯跟我走,这次终于肯放下,你奔过来的时候,想得是什么?”他在辕门下停步,他有疑问,有不解,甚至有气,只是从未在我面前表露,大哥说他。。。我抬头看天,天空灰蒙,鹧鹄翱叫,齐飞成行。“那年在洛阳,我没跟你走,后来我与李豫和离,在吴兴,有爹爹,有爷爷,大哥大嫂,郭暧,九瑾,我以为一辈子就是这样,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说到这时他抱住我,硬硬胡茬来回相磨,他摇头。“若不是这场战争,我不会来这里,也不会。。。”我手抹眼朦,他望我静静,“要不是哥哥,我见不到你,也没勇气放下所有。。。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大哥背我来时念的,飞鹄行中的一句,去年春天我教九瑾这句,大哥笑说我太心急,教得难了。他一直记得,他知道,我不只是为教九瑾。。。”
  最后的语声湮于唇齿,他不再让我说话,不再让我思考,“是我错怪。。。珍珠。。。”他横身抱我,俯身吻下,这个吻,轻柔恣怜,清泉般甘甜极至。“我不要此情可待,不要当时惘然。。。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珍珠,你把我的话都说完了。。。呵呵。。。呵呵。。。”史朝义眉关放开,那么多日来,第一次这般开怀大笑,我倚他,傍他,贪婪,珍重,这,来之不易。我再不会在乎,是国是军,是史是实,我只知道,他用心良苦,大哥用心良苦,何堪有负?
  “呀——我没看见!我回来太早!我再去一次,再去一次。。。”李归仁抱头就跑,我们挡了辕门口,是他回营必经之地。
  “回来!还走?就等你了!”史朝义气笑大喝,他左右扫视,忽点足梁柱,长身直扑辕门横梁大鼓。“王爷,给!”李归仁掷去鼓缒,他一摆红绸,扬手挥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篝火高照,千顶百帐齐声欢呼,无数身着红、黄、蓝色长袍的人冲出营帐,他们襟领镶五色彩条,腰系红绿绸带,脚穿高统靴,手挥刀鞘火镰,齐舞齐唱,拥抱祝贺,歌声舞声笑声直上云霄。
  “今日是拔青节,我们突厥柔然族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意寓春风解冻,牧野草长,牲畜肥壮。四月,还是藏族一年一度那曲塞马节的开始,还有,回族茂鲁德节在三月,上月战事太忙,所以我集到今日一共庆祝。我军中将士多是突厥、契丹、同罗杂胡,往日受人诋视,蔑为蛮夷狄戎,现在,你看他们欢歌笑语,自立自强,我正是要世人皆知,所谓中原,正是源于夷狄,起于百濮!”史朝义牵我走至中军,人们已停止歌舞,一些青年男子开始争相抢割献祭的牛羊肉,这叫做抢宴,以先得、多得为吉祥,他拍掌三下,毡帐外五彩酥油花灯齐点齐升,一些色彩鲜艳精美多姿,一些玲珑剔透架托花盘,一些花鸟人物成屏连片。“好美,那么多灯笼,今日是酥油花灯节?”我流连忘返,他在灯火澜姗处含笑摇头。“酥油花灯节是藏历正月十五,今日已是汉历四月,迟了两个月。”
  “你忘了吗?你十五岁时,我在幽州酥油花灯会上找到你,你说,每一个昆仑奴面具下的人都不一样,郭珍珠只有一个,我史朝义不想错过。”他在灯下牵我手,诚心诚挚,“珍珠,那么多年了,斗了那么多年,打了那么多年,我当年想要一切都已得到,除了你,其余一切我只想回到从前。我派归仁送突厥、藏、回三族祭祀供品入城,以期示好,只要庆绪愿接受我的提议,我们不用兵戎相见。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沙场同战,仗剑同行,他为我,挡过刀枪,挡过箭雨,我不想杀他,他,其实并不是真要伤你,你觉得,我做得对不对?”
  我笑着放下他手,帐里一把唐琵琶,虽不称手,但多日随军已把玩熟捻。
  梅花看似雪,
  红尘如一梦,
  枕边泪共阶前雨,
  点点滴滴成心疼。
  忆当时初相见,
  万般柔情都深重,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时光不许动。
  情如火何时灭,
  海誓山盟空对月,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梅花不许谢。
  去年圆月时,
  花市灯如昼,
  旧时天气旧时忆,
  点点滴滴成追忆,
  忆当时初相见,
  万般柔情都深重,
  但愿同展鸳鸯锦,
  挽住时光不许动。
  我拨捻琴弦,他半蹲我身前,手托一方鸳鸯锦帕。
  “但愿同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他和拍,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