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第四十二章 意难平(一)
作者:青眉如黛    更新:2021-11-29 14:16
  第四十二章意难平(一)
  第二个十月初三,至德元年闰月的十月初三,最后一根金针由耳边收去,层层纱布拆离眼前,他挡住我眼睛,以胸。
  我想睁眼,他一把拢住我,我陷入他怀,他胸膛很厚,温暖厚实。“珍珠,慢一点,慢点睁眼,一点一点来,习惯了再睁眼,啊,我们慢慢来啊。”我点头,他侧过我脸,一点一点移开遮挡的衣袖。
  我慢慢睁眼,入目仍是一片黑色,那是他的袍袖。
  “小姐,小姐我在这里,小姐看得见吗?我是朝英。”
  我转过脸,她穿了绛红的衣裳,与帏帐被褥一样的颜色,她象个巾帼女将,精神利落,气色也比以前好,一脸开心真诚的笑,见到我能与她对视,她放下手中餐盒,悄声退去。
  “珍珠,不看看我吗?不敢看我?还是不想?我就那么。。。讨厌?”
  他在我头顶轻声,一些些哀怨,一些些责难,还有的,是宠和溺。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角,粉粉的水红衣裙,有一些刺目酸痛,他挡住我的眼,“慢点,你刚看得见,不能看太亮的东西,我帮你换掉,来。。。左手给我,再右手。。。腾腾身,靠在我身上,来,还要涂药,不能忘了。”我隈去,倚去,靠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胸膛,看着黑衣黑袖的手解开襟扣,解开裙带,左手,右手,他褪下我袖拢,然后腾起我身,绕去裙摆,再然后,他轻轻解开我里衣,平放我躺下,以手沾药,由肩颈至脚踝,一贯的细致轻抚,掌心揉按,源源温热。
  穿衣的时候他动作变快,只在系腰带时费了些功夫,两根丝带重叠,左手绕一个圈,然后将两根丝带从两个结的中间穿过,打开,再绕一个略小的圈,双蝴蝶结法。我喜欢双蝴蝶结,他应该只见我打过一次,六年前的幽州城外,他在车里洗漱,腰带松了,我背身去系。
  他拉过我收到怀中,我坐在他腿间,他双腿绕在我身侧,是想过也是没想过,他张开外袍我便伸去双手,习以为常,不假默契。他收拢我凉凉的手到袍里,“珍珠,”他在我颈后温切地笑,“今日是你生辰,补过的生辰,珍珠,我送你一件礼物好不好,你若现在不喜欢,可以慢慢去喜欢。”
  礼物,他送的礼物,难道又是支钗,我静静呼吸,他扳过我身子,气息慢慢迫近。睫上柔软温润,是他的唇,他轻烙上,“珍珠,不想知道是什么?”我侧去,擦过他颊,窝进他怀中一侧,他等了会儿,彼此无动静,一室安宁沉静。“睡吧,睡吧,又拉下顿药。”他在我耳边无可奈何地笑,熄烛、盖被、落帐,他在黑暗中张手抱我,极轻极柔地在我发上厮磨,“珍珠。。。”他低声唤我,“应我一声。。。对我说句话,啊。”嗯,我轻嗯,他一下掀开被子。“阿欠”,我小小打个喷涕,“冷了?”他掖紧被角,隔了许久,帷帐落下。
  一觉醒来窗外漆黑,他睡在房里的暖炕上,面朝我,身上盖了薄毯,左手贴于身侧,右手放于枕边,他的睡姿象军人一样,自律严谨。我没了睡意,如以前每次醒来一样,看看窗外,看看屋子,再,看看他。
  昨夜,他要我看他,我不肯,其实我已看过他,在他第三次为我施针时。我们重遇的第一晚,他忙了一夜,他为我周身验伤,他为我煎药吹凉,他哺我喝下一碗碗汤药,他以新煮鸡蛋消去我一颊红肿。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前半个月喝尽了各种各样的苦药,后半个月吃尽了各种各样的汤膳,他每隔两日为我施针一次,第三次施针时他问我可能看见光亮,我没回应,其实那时我已能看见,我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他穿了黑衣,屡屡举袖,黑色袖管上片片的汗湿。
  “珍珠。”他突然叫我,我吓了一记,定晴去看他眼眸未睁身躯未动,原来是梦中呓语,我翻身再睡,眼底朦朦。
  第二日醒来他已不在房中,朝英进房,洗漱鬟发,看到镜中的人我心跳慢了一记。长长的发已放下,齐齐至腰,额前留海薄薄,左右双鬟髻发,缀以珠环。郭珍珠,那是十四岁时的郭珍珠,容颜无改,白晰精致,若说改的,只是无笑无声得象一尊瓷娃娃。
  朝英为我换衣,粉红胡装,雪绒披肩,她再喂我吃饭,我摇头不肯,她面有难色,“小姐,这是您最喜欢的啊,是不是不合口味?多少吃一点啊,公子说。。。”我接过她手中的调匙,一口口舀粥吃菜,清粥小菜,苏式甜点,的确都是我喜欢的,且花样翻新日日不同,朝英转为欣喜,忙不迭地将碟碟小菜都送到面前,我摇头她便拿开,我点头她便往我碗里添菜,我若闷头吃粥她便掰了点心一块块递到我手边,这就是我们目前的沟通方式,我无声无应,至多的反应是摇头点头,她若耐得住性子便一一揣测,若是耐不住。。。一个月来,他耐住了,她也耐住了。
  “小姐可要出去透透气?今日日头可好了,公子说。。。”
  我站起来往外走,她每句话必有一个“公子说”,她的意思便是史朝义的意思,他忍我日夜无声相对恐怕已是底线,我不会抗他太过,也不知如何去抗,记忆中的我从十四岁起从没对他恶语相向,除了去年的六月他强掳我,我说我恨他。
  朝英总是为史朝义说话,我知道她说得不假,虽然他从未对我提过一句。她说要不是安庆绪进城后只杀戮不震慑只扰民不抚民,弄得整个长安人心惶惶乱而无序,公子的人早就寻到了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没逃出长安,只从她的言语中知道我与郭旰一入常乐坊后即被他的暗人发现,也许不只他一方的人,至少安庆绪的人也发现了我们,安允汶念了旧情给了郭旰出城令牌要我们快走,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走成,朝英先寻到了我,她救下我,也留下了我。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暖阳高照,微风和煦,一个月来我第一次走出屋子,他不许我下地,不许我吹风,不许我掉泪,不许我想心事。。。他在我第一次吐血醒来后大骂我这做的是什么月子,还要不要自己的命了,他是骂我,却抱得我紧紧,他不是骂朝英,她却哭着认错。
  “朝英再不会离开小姐,就算小姐用鞭子赶我,我也不走。”朝英跟着我,我回神后竟然发现自己是倚着她,如很久很久以前一样,那时我与郭暧出去玩得疯,回来时总精神不济,她身材比我高挑,我总倚着她,然后郭暧倚着我睡得到了家也喊不醒。“小姐,您一个月没出门了,太阳大,小心眩眼。”她让人支了藤椅,软垫铺平,我坐下,头顶大伞遮去大半烈日,四周宁静安全,我闭目凝神,她在一边取了紫砂壶具烧水煎茶,武夷山的九曲红梅,洗茶、热杯、茶,红茶的香味飘进鼻里心间,不一会儿又掺入了浓浓奶香,九曲红梅加□□,灵州时我日日煮的。
  “小姐,都一个月了,您还生着气呐,要气您气朝英好了,别再这么对公子了。”
  “昨日您生辰,公子为了陪您把安庆。。。太子殿下的面子也驳了。”
  “您这性子呀,朝英跟着您那么多年了这回倒还是头一次瞧见,怎倔得两个人似的。”
  她自顾滔滔不绝,我自顾闭目不理,听到后来我睁眼拾起只紫砂茶盏往地上一扔,啪地四分五裂,她闭嘴,立刻闭嘴。我倦极窝进椅中,周围无声无息,我捂胸,胸口闷得难受,我不是冲她发火,我只是不想再听。
  一觉睡到午后,身边只有几名宫女,她们说朝英怕我醒后饿着去准备点心了。我站起身时身上的锦被滑落,我睡时并没有盖被,是朝英怕我冷了为我盖上的,其实她很关心我,我那时虽看不见却有感觉,每次史朝义为我上药她都守在一边,我听到她吸鼻的声音。
  我等她,桌边炉上的奶茶温得刚刚好,斟了一杯刚举盏到唇边。“咦,哭声,小孩的哭声?”我侧耳倾听,是由院后的侧殿里传来,此地是长安西郊禁苑,阿史那从礼率部奔出后史朝义的军队为稳定长安局势而来,驻扎在此,此处,不该有小孩啊。
  “小姐,是小小姐在哭,她长得可好了,昨日奴婢亲眼见了小小姐自个翻身呢,才半岁的小孩儿,学得可快了!”一名年长的宫女答道。
  小小姐!“铛”地我茶盏落地摔个粉碎,“小小姐?是,是。。。谁的孩子?”我惶惶,颤抖地问出,她一迭声地改口,说是根本没有小孩哭是我一时听错了。“我听错了?那你刚才说哪个小小姐会翻身呢?”我逼问,她支吾,左右来扶我走。“让开!我要进去!让开!”我挥开她们,没人敢拦我,我一路闯进侧殿,不会听错,我寻声推门,殿里有张小床,粉粉的床帏,那可是我的孩子?瑾儿?他食言!他答应放郭旰走!他发过誓!
  一把拉开床帏,我长吁,是个女孩儿,粉粉嘟嘟,可爱漂亮,却不是我的瑾儿。瑾儿骨架纤细,她胖些,瑾儿胎发绻绻,她直发粗硬,还有,她不是丹凤眼,那样秀气的凤目这世上只有两个人有。“史朝义在哪里?我要见他。”我对周围的人说,我要见他,我要知道郭旰有没有带着瑾儿安全离开,他一定知道!
  “大将军就在后殿,小姐睡时还是将军为您盖的被。”那宫女再答,手一指,指向深深的殿后。
  我寻着后殿而去,一路通行无阻,也没宫女跟随,第一脚踏进的是书房,这书房定是他务公之所,因为书案上是一座碧玉九连环。六年了,它在我身边四年,在他身边两年,他竟随身携带,这个男人该有多念旧。。。
  一声温雅的笑声惊得我跳出乱七八糟的心念,我在想什么!我怎么可以对着件小小的物什胡思乱想!
  他是在后殿,与书房一墙之隔的内室,我在门外停住脚步,因为房里还有一个女人。
  这笑声象他,浚浚温雅,只是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嘤咛的迎合,还有男人匀息渐重的喘息。。。我突然意识到房里的人在做什么。
  “难道你还不知我为何将你从范阳接来,嗯?”男人的调笑从房内传出,那是史朝义,千真万确。
  “妾身不懂嘛,将军若是喜欢妾身当初为何将人家送了他,现在又接了人家来,神神秘秘见不得人似的,将军到底要奴家怎样。。。”
  “怎样?我是男人。。。现在,你可知该怎样?”
  我听不下去,史朝义,原来他。。。
  我转身就走,迈出的步子却在他一句之后冰山般僵住。
  “你要补偿?那好!我书房中有座碧玉九连环,就送了你吧。。。呜,不够?贪心呐你,今日不走了好不好?只陪你一个!”
  我僵住,低头看去,我的左手,正拿着那座九连环。
  我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态?事过之后我无颜去想,更无脸去想。我当时,竟然,有那么一点——吃醋?
  我吃过醋。李傲曾有次离开琉璃阁后到我的房中,他身上有香粉的味道,是崔婢婷身上洒的香粉,我对香料过敏,从来只用沉香熏室。其后他必沐浴更衣再来,再后来他再不去西面的阁。那次我是吃自己丈夫的醋,可史朝义,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种心态,我,怎会这样!
  “你要见我?”
  突然之间的火烛通明,我举手遮眼,待适应光亮之后他己挑入帷帐。我是毫无心里准备,他是主我是囚,他说进就进。。。他不是说今日不走的么?
  “你要见我?有事吗?”他再重复一遍,我点头,张了张嘴又闭上,他手掌伸来,“写在我手上。”他掌上五个茧印清晰分明,我避开茧印刚写了一个“郭”字他己懂了。“我答应你的事绝不会反悔,郭旰临走时我给了他止血化淤的药,以他的脑子该知道是我三万大军杀人比较快还是哄人吃□□比较快。”
  我再点头算是无话再问,侧身朝里,静等熄烛落帐。床榻不动,他始终没有下榻,刚才他语气僵急,甚至,有些不耐。忽地,身上一凉,“那么凉!你刚才在做什么?”他一把掀开被子握住我脚,我收脚,他握得更紧,“刚才,你在想什么?”他往怀里带我,我咬了唇用力去避,气力如此微末不济,我一寸寸往他怀中靠去,只见他眼底笑意愈来愈浓,渐渐轻笑出声。
  “珍珠,过而不入,你要我好等啊!”
  什么,什么意思?我开始心里发毛。
  “我的意思是,申时一刻你在崇晖殿内寝门口做什么不进来?是因为那个女人,还是。。。”
  他一瞬不瞬地看我,由他的眸子里我可以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我咬唇,牙痕愈深心底愈惶,他什么都知道,他引我进殿?他是故意的?为什么?
  “你喜欢我,珍珠,你喜欢我是不是?刚才,你趴在窗口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他锁紧我,每一记心房颤动都不放过,他定住我,蛊惑至极的嗓音由眼至心一分也不流逝,我摇头,使劲地摇头,晃得头脑发昏依旧是躲不开,躲不开他的注视,躲不开他的声音。“还想躲我?你不说话就能封闭自己?你不回应就能打消我?小珍珠,我看着你长大,你信不信,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即便你不肯承认我都能教你看到自己的心思!”
  “你不想听,是因为你矛盾,难以自已。你不恨我,相反你拼命自闭抵挡我,你怨他,又心怀幻想等他。你该醒一醒,看一看,他哪一点值得你死撑着去爱,抛妻弃女,无情无义——”
  “啪”地一记脆声,我手悬在他面前一寸之遥,我没想过能打到他,是他凑上来,他迎上我掌,然后攫住我手。
  他攫住我手,容颜沉痛,不是为他,而是为我,“珍珠,你不懂,你不知道,他哪里牵挂你,牵挂你们母女,你为他这样。。。有何值得!”
  不是!不是这样!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不知道我在这里,他不知道!我呜咽泪流,是长安,是安庆绪,是你,是你分开我们,我本来可以逃出去了,我的丈夫,儿子,还有哥哥。。。你走!你们走!我拼命推他,打他,砸他,用拳头,用脚,用枕头,用被子,他不还手,一动不动地任我踢打,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朝英冲进房。
  “小姐!住手啊!小姐您做什么不相信公子!公子哪一点说错了!李俶就是无情无义!他扔了你们母女受尽欺凌,他有寻过小姐吗?他有吗?他要是个男人就不会窝在灵武不敢出来!唐军来的是房琯!李倓为帅!小姐,您懂了吗?李俶不会来了!他根本不管您死活!”
  唐军要来了,房琯,李倓,李俶不会来了。。。我摇头,拼命摇头不信,不会的,李俶不会扔下我,他一定是不知道,他从来没扔下我,他一直保护我。。。
  “我知你是不信他会弃你不顾,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不知你身在长安的原因只有一个——郭旰没去灵武!”他捧起我脸,我震惊地忘了躲他贴面吻泪的唇,郭旰没去灵武,他那夜说要带我回吴兴,他说要我信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郭旰也认为不值,不是么?”他抱我离开混乱的床铺,兜头盖脸锦被围裹,我被放到他的暖炕,看着他除袍脱靴以为难逃今夜。
  “朝英,三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日后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大唐广平王妃沈珍珠死于薛康衡之手!”
  我已无法再思想,他在我颈后扎针,我渐陷入沉睡,入睡之前他在我耳边喃喃说话,他告诉我他根本没碰那个女人,那只是一出戏,“珍珠,我只要你一个人,一颗心,这一次,没人能跟我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