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三十五章 长安乱(二)
作者:青眉如黛    更新:2021-11-29 14:15
  第三十五章 长安乱(二)
  李俶去陕郡前一夜我们第一次脸红,一夜冷背无语,第二日晨起洗梳换袍,我为他系上束腰,手刚绕到他背后他一下甩了腰带抱我,“昨夜。。。是我。。。不好。”他闷声闷气,我轻叹,掂起脚凑到他腮边,认错——“是我的错,我再不提了,安家。。。”
  “安家与你再无干系。”他接下我话,我垂首,“珍珠,”他叫我,我轻嗯,他俯身看我,大掌爱怜地抚摸我的发,“你这样子与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模一样,那时是元宵上灯夜,你把我认作仆固怀恩,我问你可需要我带信给你大哥,你当时就低了头不声不响,委屈得让人又怜又惜。。。”
  那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十四岁,那时我刚回到古代,过得第一个新年,每个人都给我压岁钱,安庆崇给的是一袋金叶子,荣义郡主送的是一套首饰,还有安庆绪,史朝义,我带的珍珠耳环还是那时安庆绪送的,耳环的内饰里一左一右刻了我的名字,他说全范阳城的安家商铺都认得它,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每一家都会尽其所能。。。
  “裴士淹宣慰河北,安庆绪不下跪修人臣之礼;辅璆琳受贿一事被揭发赐死内庭;冯神威日夜兼程到范阳,安禄山竟大排兵仗倨傲无礼。不是我记恨前事,杨国忠早就想除掉安禄山你知不知道,这次只是借题发挥大动干戈。我暗示过李荷要她到洛阳避一避,是安庆崇财迷心窍为了几间铺子误了时机,现如今皇爷爷陪贵妃娘娘到华清宫散心去了,杨国忠是代行国事,我这一走又要好些时日,倓太莽撞,京里只有系可依赖,我不能压了太多负担给他,珍珠,你懂么?”
  “懂,是我错。。。”我愧疚,一夜的胡思乱想,我以为他是心怀芥蒂,我以为他是冷漠无情,原来不是,我的丈夫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我欠安家的亲情,他也把宗室之女的荣义郡主视作手足,人无完人,我却以完人的标准要求他,要求他援手曾恶语相向的安家。
  “珍珠,你大哥走时说担心你,我也是担心你,无时不刻不担心你,你这人,哪里都好,就是这心善得不好。我不说他们,就说是崔氏,我禁了她在府里又没虐待了她,你那日见了她自责做甚?你想想你是好心救了哥舒翰,她却是连举手之劳都不愿施予,你道她真孤伶无依,这般歹毒心肠的人家,生养的女儿又能善到哪里去,是不是?”
  “我知你是觉得亏欠了人家,我事先知会了逽儿叫她邀了李荷住进宫里,算是免了波及,这般你心里可舒服些?”
  他终于说出了关键一句,我勾颈搂他喜笑逐开,又忍不住小小抱怨一下,“李逽怎学了你,半点也不透露些,害得我紧张了那么久。”
  “你紧张?难怪这几日晚上翻来覆去的,眼都没神了!”他揉揉我眼,眼袋有些微浮,淡淡的眼圈,“别揉别揉,都红了。”我拨他手,他连手带脸按住,又揉又擦,微茧的指腹摩擦着娇嫩的眼圈,微痛微刺的感觉惹得我哀叫连连。“揉掉它,你就不会再想了,你欠他们的我都替你还了,珍珠,你没欠他们,什么也没欠。”他唇落向碰触过的每一处,轻柔无比,极轻的一声碎裂声,我的心里,李俶,其实他知道。。。
  “你们相处的那么多年我比不了,那些记忆我也抹不去,我就是不喜欢,也怕你这副心肠。安庆绪是安得什么心?史朝义又是怎么对你的?你一点儿也不知道防人,教人又气又急。”他连气带哼,斜眼看人,我讨好他,整袍束腰,他不合作,束了腰摘佩玉,挂了佩玉歪了带,嬉闹间他低头来觅我唇,我想逃又不想逃,欲拒还迎惹着了他——
  “珍珠!呀!”
  这回败人兴致的变成他的妹子,果然是待遇有区别,李俶轻哼一声,“进来吧,下次先敲门知不知道!”
  “那门本就没关嘛。”李逽睁着好奇的大眼进房,事实上她也没看到什么,李俶的背挡了所有,要说看到的也就是我红透红透的脸,大唐的民风的确比我想象中的要开放,屡次偷香被人撞破,有人还不引以为戒,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哎,走了呀,怎么那么快,还没道别嘛,我提裙奔去,再次忘记什么民风不民风。
  “珍珠,你这些日变得好美哦。。。不是说以前不美,就是,就是有点不同。。。光彩,对,就是很光彩照人,很。。。很幸福的模样!”
  李逽呀李逽,你开窍了呀,爱情中的人,幸福的小女人,有一天你也会是!我与她在马车上欢笑不断,惹得随行的冯立拨马回来查探数次。“王妃郡主那么喜欢绣坊,那属下以后常陪您去。”
  “绣坊?女红?”我们两人同时笑翻,不是拉不是拉,我不会绣花,李逽更不懂,不过么,有个人懂哦。
  “珍珠,你说王兄说的,二哥金屋藏娇藏了个美人儿在里面?”李逽纵身而出,翩然落到绣坊门前。
  绣坊大门大开,大小主事袍袖齐飞一溜小跑迎出来,李逽咋呼着先走,一路嚷着要寿星公出来亲迎。今日是李系生辰,这些日他人影难寻,我们都猜他定会于佳人共度生辰,所以不请自来,一来是凑个热闹,二来么,是八卦,自上次李俶露了口风后我转头就告诉了李逽,两个八卦凑到一起,不见上一面这位“阿娇”实在是心有不甘。
  南阳王有事在身,已三日未来便桥了,新衣制了大半了,王妃与郡主可要试试?这是主事的回答。
  这位主事我是见过的,上次他带了布料入府任我挑选,端的是极上乘的双面苏绣,或锦绣山水,或花鸟图案,色彩多以雅致的粉色、缎白、水香绿为主,称我心得都无从挑选,结果我们决定每匹布都要,反正可以换来穿呀,再说他们兄弟一个口袋出一个口袋进,花多少钱也没人在乎。
  来了也是来了,我才试了一身衣裙,还未及换下李逽哗地拉开内室的帘子。“珍珠,来呀,我寻到绣女呆的地方了。”她拉我一路小跑,七转八弯,在一片宅院前停下,“喏,就是这了,我问了门口的小厮,这无箴绣坊的绣女都在这了。”你没听主事说嘛,南阳王不在,你知哪个绣女是呀!我捋平身上崭新的水香罗裙,阿娇跟新衣,还是那些美美的衣裙比较吸引人。“我二哥那个眼光哟,最美那个不就是了?”李逽哗地拉开房门。
  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看是什么感觉,被几十双眼睛盯着看了许久又是什么滋味,我是客人,是来参观的好不好,我耐着性子等李逽一个个地打量完毕,“不象,一个都不象。”李逽大失所望。屋里是绣女的工房,几十个女孩子停了手里的活计打量我们,准确地说是打量我,一个个容貌中上,清秀文静,不过么,就是不象李系会喜欢的那类,嗯,我怎么那么武断,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怎么知道。
  “王妃!王妃!郡主!”一嗓子大叫彻底打破一屋的文静,回头看,冯侍郎大步飞奔进院,左右侍卫、绣坊的主事执守护院忽鲁忽鲁都跟着进来,十秒种之后满院的男人,我咋舌,“冯大人,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原来您在这,属下刚才实在是吓得一身冷汗,若是在这丢了您,属下实在无颜再见殿下。”冯立一瞥那个主事,两人脸色都不怎么稳定,连用两个“实在”,以示我换衣失踪一事实在是令他们虚惊了一场。我万分抱歉,虽然那个始作佣者并不是我,而且正抿着嘴在笑李俶把我当了瓷娃娃,一时半刻不见都能生生逼得人上吊。
  “天色不早,属下送您回府。”冯立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地要我回府,什么天色不早,根本就是午后不久嘛,何况正事都没办呢,我说了下一个目的地,他脸色更不好,简直是苦笑。“殿下并不知您要去看望老神医呀。”不知呀,就是不能让他知道呀!六月十九之后他根本不让我再去见爷爷,徒弟是徒弟,师傅是师傅,那么善良慈爱的爷爷又怎会害我,再说我来次便桥实在不容易,怎么地都要见了爷爷。“王妃请在此歇息,属下立刻派人接老神医来,这样,您看行不行?”他权衡许久,终于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成交,我爽快答应,李俶不是好惹的,凡是有个度,他的度么,我还是有点把握的。
  闲人退个干净,我向一屋子绣女致歉,“王妃。。。您是南阳王妃吗?”身边一个圆脸大眼的绣女小声问我。“南阳王妃。。。”我有些转不过来,李系好象还没成过亲,这女孩子是怎么想到的。咳咳,主事轻咳,殷勤地引导我出院,“广平王妃这边请,小人准备了厢房,王妃稍作歇息。”
  这一稍作歇息可真不能算作“稍作”,左等右等等得太阳都落山了冯立姗姗而来,总算不辱使命,他请来了老神医、朝英,还有便桥老宅的一家一当。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不是我今日来了便桥可能还就与爷爷就此别过了呢。朝英帮老人家收拾了行李细软,闵洛明日来接,爷爷决定回祖籍吴兴定居。几月不见,老人家精神气血还如以前一样好,只是消瘦了些,我陪了爷爷散步,李系好风雅,这间绣坊选地极好,后院正临着渭水,秋水静谧,滔滔两岸。爷爷长叹不止,那晚他虽醉了,李俶最后了结得也密实,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朝英那丫头老实,想是一五一十都说了。我以为老人家是为唯一的弟子惋惜,劝慰他不要放在心上,闵洛沉稳忠厚,一定会好好孝敬他老人家。他摇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是吴兴气候暖和,我身体又弱,今年冬天不如回吴兴住住。
  “不可能,不可能。。。你那丈夫这么着紧你,怎会让你回乡去住。。。老头子算错。。。”爷爷喃喃摇头,先否决了自己的提议。“爷爷,不如让朝英送送您啊,一路上有个照应,您那清溪老宅空置了多年,她也好帮您收拾收拾,啊,就这样啊,明日让朝英和闵浩一起送您。朝英——”我大叫朝英,吩咐她明日跟着一起走,衣服日用也不用回去拿了,乘着天没黑附近集市买些回来,换洗衣衫么就地取材这儿不是新衣多得是么,还有路费啊,那更不缺了,两手一摊先问冯立要,让他自个去跟李俶报销。
  “丫头,才神气了没几日又在打什么主意啊?”爷爷被我风风火火的模样逗笑,姜就是老的辣,我摸了他胡子撒娇,他大笑,表示乐见其成。
  吃过晚饭,朝英提前来道别,因为她会在此留宿一夜,明日起程,而我回王府,分道扬镳。“小姐,这一来一回,再安顿下老神医,您说还要我帮阁老府里打点打点,再探望沈刺史,再去普陀山替您还了愿。。。呀,怎么地也要三四个月才能回。。。”她扳着手指数我的交代,我笑眯眯地点头,要她一件件地做,急不得的。是呀,急不得的,三四个月怎么够,朝英,我们就此别过吧,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我们会再见,那时,你为人妻,为人母,我呢,希望也是。。。
  院里掌灯,劳作了一日的绣女三五知己,或轻吟浅唱,或调皮闲话,或月下嬉闹,隔亭遥遥,那歌声象似吴曲,山横春烟,新柳被水,温侬潺绵容于飞花之中。
  江南小曲绕回廊
  几处断君肠
  踩声寻步
  今朝佳丽
  昨日秋娘
  满园花锦湖添色
  犹似下苏杭
  一书在手
  两情共月
  假寐成祥
  我轻轻跟唱,一曲《眼儿媚》在那年的吴兴可是家传声晓,韶华年纪的女儿家哪个唱来都是奈何令人销断魂。
  “珍珠,唱一曲呀,就是这曲——流光飞舞!”李逽抱了座十弦琴来,咚地一声顿到我面前,手脚重得让我心痛。“好琴啊,小姐,你轻些!”我按向琴面岳山的十条弦槽,此琴采弦十根,琴面不平,呈波浪式起伏,尾端翘起,适合弹散音、泛音、滑音,配这曲雨带风荷,曲瑟婉转的《流光飞舞》的确是——
  “嗳,你怎么知道这曲?”我勾弦的手停下,李逽泄气,半厥光彩流动,亭外的绣女们纷纷侧目,刚和了歌声便停下,我停得真是时候。
  “好珍珠,你做什么停呀,这么美的曲!流光飞舞呀,我怎会不知,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吴兴才女沈珍珠石湖一曲扬名天下嘛!嘻嘻,白纱衣,绿罗裙,奈何令我销断魂。。。哈哈。。。珍珠,嫂嫂,我叫你嫂嫂拉。。。”
  李逽不知何处弄来把描金折扇,学着男子的样唱个喏,摇头摆尾来句白纱衣绿罗裙,我啐她,她呵呵直笑叫我嫂嫂,推着攘着将我按到琴上。雁足在左,珍子在右,端坐四徽半,放指靠弦,少那近上,然后方鼓。劈、抹、勾、打,弦从指面过,弦颤着面则声圆,声震底面相响;托、挑、剔、摘、滚、拂,甲中心着弦,但得声者手起,天地之气相呼吸也。
  半冷半暖秋天熨贴在你身边
  静静看著流光飞舞
  那风中一片片红叶惹心中一片绵绵
  半醉半醒之间再认笑眼千千
  李碧华的文,黄霑、雷颂德的曲,顾盼生姿裙摆撩动的小青,一曲流光飞舞不是蛊惑,不是妖冶,而是春日飞花、逝水流红、雪絮如香,杏花春雨,一段多情,不染红尘。
  就让我像云中飘雪
  用冰清轻轻吻人脸带出一波一波的缠绵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像柳丝像春风伴著你过春天
  就让你埋首烟波里
  放出心中一切狂热抱一身春雨绵绵
  我唱那碧水长天,唱那流星蝴蝶、刀光剑影,侠骨柔情,唱那流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唱那千年一场的邂逅,别问是劫是缘,不是吗?
  “——别唱了!”一声大吼,我下指一沉,“蹭”地一弦崩断。
  “沈珍珠!沈珍珠!沈珍珠!”李系指着我,一脸青白交替,唇角抖动。
  “李系,我。。。我,不唱了,不唱了,我不是有意的!”我顿悟,这首曲第一次唱是在石湖,他一直心心念念以为我是一曲为他。。。他还当众表白过,白纱衣,绿罗裙。。。我今天穿绿裙做什么,以他的骄傲。。。定以为我是存心取笑!
  “跟我来!”他一把攫住我腕,脚不沾地拽着我就走。“蹬磴蹬”大步穿过院门,人人噤声,避之不及,李逽如梦初醒般大叫,我小跑着跟他,勉强回头,“李逽,别跟来,我们有点事。。。”
  他是真恼了,恼起来的样子也是一般无二,脚下生风,不理不睬,穿来绕去,待他一把推开一所院门,我跌了榻上喘了许久,好不容易有了力气说话,“你气消了没有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他们说你今天不回来嘛。。。”
  “沈珍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他打断我,怒吼声中嗓音一下沙哑爆发。
  他今天怎么了,又吼又叫,优雅全无,简直,简直有点不可理逾,我悔了,绕了门边手快地去开门。“砰”地一下身体撞击,他双臂紧紧箍我,我贴了门上身背头顶都是他的气息力度。“。。。”我惊得忘了反抗,他反手交臂绕我,我背抵上门板,他离我越来越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每次在我快忘记你的时候你又出现?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认错人?为什么唱这曲?我根本不想你!不记得你!我。。。我早忘了你!”
  他掉泪了。我不知道,不知道的,他说根本不想我,不记得我,说他早忘了我,他强睁双眼,眸底闪动,两滴温泪落下,滑面而过,我举手去抹,如梦初醒。我两次错认,对他哭泣,对他呢喃,对他娇嗔,他抱过我,护过我,还,亲眼目睹我和他大哥的蜜里柔情。我对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李系,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你们太象。。。我没看清就。。。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你有喜欢的人了。。。我想看看。。。”我茫然解释,与事无补,他愈见心痛,痛心,就是那一点,当日骊山下我来不及看清的那一点。“我有喜欢的人了?”他痛心地重复,“你看看这间屋子。”
  他放开我,我一一望去,福纹窗棱、紫檀壶门床、漆几、座屏、交椅、衣箱、橱柜、甚至是万寿锦的脚桶。我有些恍惚,想开口,又说不出话。“你清溪的家,你的闺房,一模一样,全都一模一样,珍珠,我喜欢的是谁你还不知道么?我抢得过安庆绪又怎抢得过王兄?高彩云再象你那也只是象,终归不是!何况,我李系怎可能纳一个与嫂嫂相似的女子为妾?遭人耻笑,受人以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