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二十七章 无颜女(三)
作者:青眉如黛    更新:2021-11-29 14:15
  第二十七章 无颜女(三)
  这个年是我过得最凄惨的一次,病痛加情伤,要不是大哥和朝英在,我恐怕爬都爬不回常乐坊。谢绝了荣义郡主的好意,夜幕降临之前,郭旰的马车终于驶来,马车穿过长安最繁华的东市,左拐向东在巷口停下,我走出车厢,红瓦石狮的府门前大红灯笼高高悬挂,一左一右,两个“沈”字,回家了,一腔强忍,泪湿满襟。
  一直到初三我才有心情注意起沈府的布置,与灵州郭府一样,一瓦一砖一桥一廊尽是苏州园林的风格,所不同的是长安地少人多,府里的面积比灵州要小上一倍,因此,我的闺房建在二楼,临街的窗一开,繁花似锦的东市一览无遗,渐渐地,心静如水。
  掌灯开饭,今日不再吃面,是清淡精致的素菜,只尝一口就知道是香枳寺的素斋,我边吃边笑,两个小孩狐疑万分,差点以为我是伤心过度脑壳出了问题。
  “小姨,你胃口怎么那么好,朝英的面真的有那么难吃吗?”郭旰使劲叭嗒菜味,他再叭嗒也没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他吃什么都觉得好,香枳寺的素斋耶,专供皇室的,给他吃真是暴敛天物。
  朝英苦了一张脸,她大受打击,我使劲安慰她,指天发誓此面只因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大哥塞了满嘴,点头表示同意,我打赌,他心里一定不是这么想的。朝英擅长做面,而且,也只会做面,沈府几乎没有仆人,一是观念问题,二是无此必要,因此,新年三天,我们连吃三天的面。
  “十五之后得请个厨师来,朝英的面我此生再不想吃。”夜深人静,大哥说实话,可想而知,前三天的面食主义几乎逼得一代名将发疯。“你今天话多了,气色也好,心情也不错,莫非。。。你昨夜。。。”
  大哥果然是大哥,一点心事都瞒不了他,我拿乔,“老哥你有点信心好不好,你妹妹温柔娴淑美若天仙的,不用自个爬墙都有人倒贴哩,做什么心情不好啊!”
  “住嘴住嘴啊!”大哥敲我头,嘴上批评脸上却笑得象朵花,乌里乌里蹦了句广东话,大体是表示赞同,说是倒贴的人人才辈出且个个都有点皇家仙气,我咯咯笑个不停,笑声感染了他,他陪着我笑,待我笑完之后才问道,“那你不气李俶?”
  生李俶的气?气他对我不闻不问,气他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若不是因为昨夜,我真的会气会怨,甚至学了现代人来个分居两地,如今。。。做不来古人的千依百顺,体谅和理解总不难吧,我可以如此对大哥,对他,何尝不是一样?
  “大哥,昨夜他来过了对不对?那件袍子我认得。。。大哥,啊?”我环住他腰背,留他,他轻叹,拢过我手,在微茬的颌下轻磨,“珍珠,你这个样子谁舍得下你啊,为什么不怨呢,你若怨我绝饶不了他,那小子手段真。。。”
  别说,大哥,别说,我掩住他唇。昨夜我看见了,看见他冒雪而来,楼下碳盆熏得热,他来时一身的雪花落地,停留之处湿了一圈;我也听见了,他说他的人正大江南北寻找独孤神医,他说他请香枳寺的师傅一日三顿素斋送到沈府来,他说千万不能让我落泪因为泪水是咸的会让伤口更痛。李俶,那个人是李俶,虽然,我见到的只是那白裘披肩的背身,那件袍他曾在便桥叫人送了给我,他怕我着凉。他是爱我的,疏离我,是他有了难处吧,大哥,你帮他啊。
  “我怎会不帮他,自把你嫁给他的那日起,我就是也只能是那个郭子仪,帮他,辅佐他,成就他,无所不用,无所不为。”
  呼地一口,大哥吹熄烛火,“晚安,一夜好梦。”
  这一夜,我未做梦,楼下火烛轻擦的一刻我已醒来,赤足下楼,他正低声吩咐朝英去炖燕窝,整盏的白燕,他说是西域的贡品,每日一两,对皮肤尤好。火烛再度熄灭,他悄声出门,临去犹豫,裘帽一带一脱,侧脸向楼上闺房。
  “别走,别走。”我由后抱住他腰,紧紧不放,他大震,袍下身躯僵直,一震之后,他掰我双手。
  “别不理我。。。求你。。。这些日我好难过。。。陪我。。。留下来。。。”我哀声,贴颈搂去,一颗颗泪珠滚落他襟,他倏地反身,一掌盈满我泪,涩极出声,“珍珠,是我。”
  我闻声抬头,目瞪口呆。
  清冷月光之下,他怜惜望我,一般的长身如玉,一般的白袍金冠,一般的眸如墨玉,只是那凤眼微涩,那胸膛微僵,李系,原来,他是李系!
  忘了是对视了多久,忘了何时松开他的脖颈,也忘了他的双臂何时环上我腰。“珍珠,别哭了。。。”他抹上我脸,一脸冰凉。
  “昨夜,是你?”我凄然问他,他微愕,“昨夜是你来看我?”我再问一遍。随着他的一额首,我如坠冰窟。
  迎财神的炮仗整整放了一日,四周的窗钉得死死,厚帘挂了一道又一道,大哥寸步不离,始终陪伴左右,第一更鼓敲起的时候,他松口。
  四根巨烛燃起,照如白昼,动刀的是长孙全绪,他受人所托,小心之又小心,谨慎之又谨慎,“三寸。”他告诉所有的人,也是告诉我,我的颈上将会有一条长达三寸的疤痕。
  “三寸?怎会那么长!莫太医,你不是说只有一寸么?” 大哥当场反悔,周遭轻叹,前功尽弃,说服他本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朽是说过此话,不过是十日之前,如今都这样了,三寸已是侥幸。王妃的伤本不严重,只是。。。唉。。。”
  我撑坐起,白须长眉的老者垂手站在远处,他在叹息,为我不值。十日之前,我落下渭水后的第一夜他就说过此话,他说我的伤不严重,只要挑破伤口放出脓血再悉心调理,两三个月过后不过铜钱大小的疤痕,我不愿,大哥更不愿,他不会让半点暇疵留下,哪怕是在颈上。十日,十日发生了多少事,内忧外患,一场高烧,伤口恶化得极快,才两日,我再无法低头,肿痛已蔓延到腮下,连说话吃饭都艰难万分。
  有人进房,远远地离着床边说道,“冯某奉殿下之命而来,殿下说了,王妃的伤再耽搁不得,请长孙将军一定施治!”
  刑部侍郎冯立,李俶终于出面了,叫了冯立来传话。我闷咳起,千牵百动,一瞬间连死的心都有。他闻声立即返回床边,“珍珠,再忍一忍,也许明日就得了老神医的消息了,或者。。。或者我再请一次史。。。”
  “大哥,”我愈痛愈笑,笑得心碎心死,“广平王不是说了么,再耽搁不得。长孙将军尽管动手好了,别说三寸,就算是十寸都没关系。”
  “珍珠!别笑了!别哭了!”大哥以臂箍我,制住我又笑又哭,“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啊,你这是怎么了?”没什么,真的,你说要带我回灵州,我想家了,我好痛,别折磨我了,“大哥。。。你骗我。。。不是他,不是他。。。我认错了。。。你为什么骗我。。。”我泣不成声,断断续续中他恍然,把我放回床上他咚咚下楼,片刻,楼下一片惊叫,一声刀剑相交巨响,大哥怒吼,“你害她还不够?李系,为什么骗她!”
  我与李系之间永远是误会和错意,第一次是我,这次是他,虽然我和他从不曾想让误会发生。
  初三那夜是他,可初二夜的的确确是李俶,我并没有认错人。他本不是存心骗我,甚至,他想安慰我。这个年节,长安坊间流言四起,有言沈家失势郭李失和,有言广平王妃伤及容貌失宠独居,有言广平王打破常规携孺人赴宴有意改立正室,诸如此类流言伤人,李系夜访,他是放不下,他从来是,讥讽气怒是,椒房解围是,比箭暗示是,历史错评了他,南阳王李系并非只好渔色,他是重情之人。也许是怜惜我无助悲伤,也许是我的泪慌了他,他点头承认,而我,悲伤欲绝。
  误会澄清,伤还是要治,冯立去而复返,李俶手书一笺,只要我康复,别说是三寸,十寸都要治。长孙全绪再次准备,刀剪伤药纱布摆齐,他执刀——
  “等一等!将军!小姐!等一等啊!”朝英中气十足的大叫由楼下传来,未闻楼板声响,红裳白袍直掠进房,一人一步迈到床前,拱手施礼,“在下闵浩,师从国手神医独孤藐!”
  闵浩,洛阳人氏,年仅十九却医道奇精,一问一答间在场两位医者交头称许,倒是大哥不住打量思忖,不答声反落帐,将我拢于帐内。
  “将军可是觉得闵浩名不见经传,怕在下误伤了二小姐?既然将军决定不下,那就等上一等,等可做决定之人来了在下再为二小姐治伤。”闵浩语声不悦,隔着纱帐一抹红袖扯住他,朝英发急,“将军,闵浩真是老神医的弟子,医术高明得很,朝英愿以性命做保!”
  “正是!郭将军勿再犹豫,薛某以身家性命做保!”随着一声翁钟般的答话,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到门口,一身材高大武将模样的男子说完此话立即侧身一边,身后一名白袍风帽男子越身而过,直直走向床边,纱帐霍地掀开,无半句话语,他一手抱我入怀。
  泪在一秒之内汹涌而出,他抱我如此之紧,我陷于他怀,一时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珍珠,是我,我在,有我。”他反反复复,大力的紧桎,我被他的气息淹没,贪求他的味道,不敢开口,不敢动弹,惟恐眨眼之间面前的他再度消失,亦或,变成他人。
  一切话语都是多余,李俶一来,外人告退,他抱我侧躺于他腿,闵浩掂起一支金针以白酒灼烧消毒。微凉的指腹凌空于颈上一扫,我紧张闭眼。“二小姐,我还未开始,等下,我说开始,你就告诉我,哪里痛,哪里最痛,啊。”他引导我,那只手轻柔微凉,贴颈摸去,几乎没有多加的痛楚,时间一长我忍不住问他,“开始了么?闵浩?什么时候。。。啊!”右颈一股穿透的刺痛感,在我意识抗拒之前,那只手如恶魔一般,重重施力,狠命肆虐,无数双手摁住我的竭力和挣扎,一物塞来,逼我放开下唇,我合齿咬去,熬得艰难,度得漫长,这一刻好似一个世纪。
  痛到极至是解脱,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寂静,我虚脱竭力,仿佛刚经历一场生死劫难。有人放我平躺,脱去汗湿的重衫,抹干周身,换上棉软舒适的衣裙,我长吁睁眼,房里烛火柔和,李俶正俯身为我系上裙带。
  “别动,别说话,好好睡上一觉。”他竖指轻嘘,不一会儿烛火熄灭,身侧微微陷下,他拉了被盖上我身。
  我没再开口,一是没有气力,二是无言相向,他是来了,陪我度过难关,只是,他还要走,不是么?
  “珍珠,我不走,就在你身边,我保证,明早你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能见到我。”他在被下握住我手,温暖的呼气慢慢吹到面门,轻轻一吻,落于颊边。
  他信守了诺言,我睡了整整两日,醒来三次,每次睁眼,他就在身边。
  第一次醒来时湿衣贴身,他绞了温热的手巾替我擦身,换了衣衫,又移近了暖炉。第二次醒来时口干舌燥,他扶我坐起喝水,茶水甘甜清洌冷热适宜。第三次醒来时天光大亮,环顾四周,他正背身开窗,一缕冬日暖阳直射进房,他回身对我笑,“珍珠,你醒了?我在这里。”
  如当年酒醉醒来时一样,咕噜噜一声无可抑制。“我饿。”我第一声应得毫无情调,他乐,扶我坐起,一手掀了床边的食盒,一碗又香又甜的西施八宝,他用小勺喂我,喂得慢吃得急,吃完半碗他居然不肯再喂。
  “久饿之后忌暴食,治你的那个闵浩说的,喏,过半个时辰后喝了药,再稍等片刻后我再喂你半碗,好不好?”他跟我讲道理,我扑下床就去抓碗,他眼明手快,一手收碗盖盒,一手抓我抱回床上,小心翼翼地查看我右颈,确定无事后黑眸对上我,又笑又气。
  “我饿。”我巴巴地望了那食盒,刚才的一掀一盖间盒里的一块千层酥可没逃过我眼。
  “那,吃半块好不好?”他让步,掀了盒取了块千层酥,真正的外酥里脆,地地道道的江南甜点,自我来了长安后还真没吃到过。我闻香凑去,一口咬掉大半,他瞪我,我一嘴鼓鼓,除了得逞闷笑之外暂时无法开口。
  “你呀!怎这么好养!”他开心笑起,指尖想点我额,中途又改轻托我颈,贴面靠来,唇边一吻,温柔似水。
  他手离开我颈时我注意到他掌缘,两排清晰的齿印,暗淡的紫红。
  “是。。。我咬的?”我想起那夜的艰难,是他不让我咬自己的唇,他以掌塞来,我咬得竟这样深。
  他一笑收手去揽我腰间,我靠上他臂弯,想起那夜的无语,想唤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仍是缄默。他拢我鬓间散发,抵额喃喃,“珍珠,信我,信你夫君,我,不会连系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