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僭主
作者:姬澹清    更新:2025-09-27 17:50
  第314章 僭主
  湿冷的空气混杂著油彩、陈年木料和运河特有的咸腥气味,瀰漫在“门”剧院的后台茉茜背靠著一根冰凉的石柱,粗糙的石面透过单薄的戏服著她的肩胆骨。¨s′o,u·s+o-u`2\0-2`5+.?c¨o*m?
  她冰凉的手指猛地紧了身边女孩黛安娜的手臂,力道不小,让黛安娜轻轻吸了口气。
  “瞧那个卫兵,”茉茜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她的下巴包厢所在的角落扬了扬,“站在黑珍珠后面,最边上那个。看到了吗?”
  “他怎么了?”不解地看著茉茜,眉头微,“你认识他吗?”
  “不。”茉茜的嘴角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
  她是土生土长的布拉佛斯人,从记事起就在运河边、阶梯上、鱼市里打滚,怎么会认识远在狭海对岸的维斯特洛人呢?
  她歪了歪头,浓密的睫毛扇动了几下,似乎在认真地思考措辞,片刻后才开口,“只是——嗯,他挺好看的,你不觉得吗?”
  黛安娜的肩膀习惯性地向上耸动了一下,审视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卫兵。
  “他很老了,”她的语气平淡,“虽然没有其他几个那么老,但——“也得有三十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带著一丝告诫的意味,“而且维斯特洛人啊,他们都是些可怕的野人,行事粗鲁,脾气暴躁。你最好离他们远点,茉茜。”
  “离远点?”茉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喉咙里立刻滚出一串清脆的咯咯笑声。
  茉茜確实喜欢笑,喜欢这种能感染他人也让自己轻鬆的感觉。
  笑声在后台的嘈杂中並不突元,却引来了附近一个正在整理假髮的化妆师疑惑的一警。
  (请记住101.网站,观看最快的章节更新)
  “不,”她止住笑,但笑意还停留在弯弯的眼角,她甚至还亲昵地捏了捏黛安娜的手臂,“我得靠近点。”
  她鬆开黛安娜,刚迈出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回头,凑近黛安娜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同伴精致的耳廓,声音又快又轻:“要是纽扣来找我,告诉她我又去记台词了。
  千万记得!”
  茉茜的台词不多,在即將上演的闹剧《血之手》里,她的角色大部分时间只需要发出惊恐的尖叫,或者重复几句简单的求饶:“哦,不不不”、“別、別、別碰我”以及那句她念得最多的一—“求您了,大人,我还是个处女”。
  但这次不一样,这是班主伊兹巴洛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分配给她有实际意义的台词片段,即使加起来也没几句。
  所以,笨茉茜想要多点功夫,確保每一个音节都烂熟於心,在台上不出差错,这份认真的劲头,在旁人看来倒是情有可原。
  她像一片轻飘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进后台深处那条最幽暗的过道。
  这里远离了舞台侧翼的灯光和人声,只有墙壁高处几盏积满灰尘的壁灯散发著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堆积的旧布景和废弃道具的挣拧轮廓。
  空气更加阴冷潮湿,带著浓重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
  那两个维斯特洛卫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用的是他们家乡的通用语,在寂静的过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將自己紧贴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帆布上,放轻呼吸,只有那双眼晴在黑暗中闪烁著锐利的光。
  “七层地狱,这鬼地方简直能把人的骨头都泡软了,”她清晰地听到那个被她认为“好看”的卫兵在抱怨,不耐又烦躁,还夹杂著牙齿微微打颤的声音,“我快冻僵了。
  该死的橘子树到底在哪儿?不是都说自由贸易城邦遍地都是橘子树吗?柠檬、青柠、石榴、辣椒,还有温暖的夜晚,露著肚皮跳舞的小妞他声音里一点不切实际的嚮往很快又转为更深的怨气,“我问你,露肚皮的小妞在哪儿?”
  “在里斯、密尔和古瓦兰提斯,你这蠢货。”另一个声音响起,更加苍老。听声音,
  这人大概就是那个大腹便便、头髮白的老卫兵。
  “我曾隨泰温大人去过里斯,他那时是伊里斯的首相。布拉佛斯?它可比君临更靠北,傻瓜。你就不能看看该死的地图吗?或者抬头看看这该死的天气?”
  年轻卫兵沉默了片刻,似乎被“比君临更靠北”这个事实打击到了,声音闷闷的:“你觉得我们要在这个冰窖里待多久?”
  “比你想的更久,小子。”老卫兵的声音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篤定,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做好准备吧,这里的冬天能把铁剑都冻裂。”
  “嘿,”年轻卫兵的语气忽然带上了一点嚮往,“我寧愿到河间地去追捕那个“闪电大王”。你刚才说桑鐸·克里冈也加入了他们?那个“猎狗』?他怎么样,我听说他厉害得不像人。”
  “你没见过猎狗?”老卫兵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茉茜甚至能想像他挑起左边眉毛的样子,脸上深刻的皱纹挤在一起。“对了,我忘了,你是从哪个乡下疙瘩里钻出来的新兵蛋子?”
  年轻卫兵似乎被戳到了痛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服气:“虽然我的確没见过他,但是这和我从乡下来有什么关係?”
  “关係大了!”老卫兵笑一声,声音里塞满了优越感,“桑鐸·克里冈十几年前就已经是乔佛里国王一一那时候国王陛下还是个强裸里流口水的婴儿一一的贴身护卫了。你那时在哪儿?还在田里玩泥巴吧?”
  “听—-那时候我確实还在家里帮我父亲叉麦秸。”年轻卫兵的声音低了下去,带著点窘迫,但隨即又强辩道,“但是能怎么办呢?我可没有一个当领主的爹,能把我直接塞进红堡当差。′1-3\3,t·x_t..?c/o.m′”
  “我觉得猎狗那个爹,”老卫兵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古怪,带著一种混合了厌恶和畏惧的情绪,“他未必喜欢。你见过格雷果·克里冈爵士吧?”他特意加重了“爵士”两个字,却听不出半点敬意。
  年轻卫兵明显地顿了一下,连呼吸似乎都停滯了一瞬。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明显弱了许多,几乎是气声:“见过——一次。在赫伦堡外,远远地———很可怕的一个人。”他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不是可怕,”老卫兵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个字都带著寒气,“是一个活生生的怪物。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恶魔。据说他的城堡一一那个叫啥来著的狗窝一一是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僕人进去就出不来,连看门的狗都不大敢进大厅,只敢在院子里狂吠。格雷果爵士『继承』遗產的那天。”
  老卫兵在“继承”这个词上用了奇怪的强调,“他的亲弟弟桑鐸,也就是猎狗,二话不说,捲起铺盖就跑到凯岩城,为兰尼斯特家族效力当护卫,从此再也没踏进过克里冈堡一步。我一直觉得,猎狗那小子虽然看著凶,但脑子比他那个怪物哥哥清楚多了,至少知道要逃命。”
  他顿了顿,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好的画面,声音更加低沉,“我一直觉得很幸运,真的,我生活在泰温公爵的领地,虽然规矩严苛,但好岁讲点道理。克里冈家的领地离我们不远,但那可是地狱的门口。幸好狮子徽记足够威风,让那头疯狗知道不要在自己的地盘之外乱咬人,尤其不能咬主人。”
  年轻卫兵听得似乎有些入神,下意识地问:“那猎狗-现在岂不是一只没有家的丧家之犬?”
  “狗是一定要有主人的,”老卫兵晞嘘说道,“他这不是已经为自己找了个新家么?
  虽然这新家有点—嗯,特別。”
  他的声音再次压低,几乎成了耳语,茉茜不得不將身体向前倾,耳朵几乎贴在粗糙冰冷的帆布上,才能捕捉到那细微的音节,“来布拉佛斯之前,在女泉城停靠补给时,我碰巧遇到了一个老朋友。听他说,猎狗,或者说整个无旗兄弟会,现在好像都成了教会的人。光之王的信徒成了七神的战士?听著就怪。塔利伯爵的人一一就是那个『角陵的野牛』蓝道·塔利,你知道的,出了名的狠角色一一一直在追剿闪电大王那帮人。但每次他们快要追到的时候,那群人就像地沟里的老鼠一样,味溜一下就钻进了被教会武装庇护的村落或者小城堡里-而那些地方,驻扎著教会的土兵,举著七星旗。”
  “那塔利伯爵就这么算了?”年轻卫兵的声音充满了意外,“我听说塔利伯爵对待敌人非常严苛,从不手软。”
  “据说,他们和对方在庇护区边缘交过几次手,”老卫兵谨慎地说道,“场面不小,
  但都没討到便宜。教会那帮人也不是吃素的,打起仗来也够狠。真要把事情闹大了,彻底撕破脸皮,塔利伯爵也不一定能收拾得了局面。那帮兄弟会现在有教会撑腰,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他顿了顿,古怪地笑著说道,“怎么,知道他们现在有教会罩著,你还想挣塔利伯爵那份追剿的赏钱么?”
  茉茜一一艾莉亚一一听得全神贯注,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打在她心上。无旗兄弟会,猎狗,教会,塔利——这些名字在她脑海中碰撞。
  她还想听到更多,关於猎狗,关於兄弟会的確切位置,关於河间地的近况。但一阵骤然响起的、急促而尖锐的铃鐺声打断了她的偷听。那是《血之手》开演前五分钟的提示铃!
  “纽扣!”艾莉亚心头一紧。那个以脾气火爆、管理严格著称的服装总管,此刻肯定在后台像只被激怒的母鸡一样四处扑腾,寻找她这个“失踪”的小演员去帮忙打理戏服、
  整理头套。
  伊兹巴洛也许是名义上的戏子之王,享受著观眾的喝彩,但在后台这方寸之地,纽扣那双锐利的眼睛和能穿透整个剧院的咆哮,才是所有演员,包括伊兹巴洛本人,最惧怕的存在。
  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而无声地从帆布堆后溜出来,借著道具箱的掩护,飞快地向服装间方向跑去。
  冰冷的石砖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寒意,混合著她心跳加速带来的些微燥热。
  演出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血之手》作为剧院赖以生存的招牌戏剧,剧本和演员的配合早已磨合得如同精密的齿轮。
  观眾席爆发出阵阵鬨笑,尤其是在波布罗扮演的愚蠢侏儒跌跌撞撞、丑態百出时,笑声几乎要掀翻剧院的屋顶。
  茉茜扮演的小女僕尖叫著在舞台上跑来跑去,她的台词不多,但惊恐的表情和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贏得了不少笑声。
  她眼角的余光警见贵宾席上那位维斯特洛大使,他也被逗得前仰后合,粗糙乾的手指拍打看覆盖看天鹅绒的扶手。
  然而,当最终谢幕的铜锣敲响,演员们鞠躬致意时,那位大使虽然笑容满面,却没有示意隨从像往常那样向舞台上拋洒额外的银幣或铜板。
  看来七大王国那边的情况確实相当糟糕,连堂堂財政大臣都拮据到拿不出打赏戏子的閒钱了。
  大幕落下,喧囂退去,后台瞬间从欢闹的沸腾跌入疲惫的忙碌。
  作为戏班子里年纪最小、资歷最浅的演员,茉茜毫无悬念地被留了下来,负责收拾整理那些繁复的戏服、沉重的头饰和各种零碎道具。
  油腻的脂粉味混合著演员们的汗味,充斥在狭窄的服装间里。她將一件件绣著夸张图案的丝绒长裙掛好,把镶嵌著廉价玻璃珠的头冠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手指被粗糙的布料和金属边缘磨得发红。
  月光已经代替了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暉,从高窗斜斜地投射进来,在堆满杂物的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时,她才终於被允许离开。t_我#的¨书{?城?]{ %?更Dx新′#>最}ˉ全2她的肩膀酸痛,肚子空空如也。
  布拉佛斯的夜晚从不真正沉睡,尤其是靠近运河和码头的区域。
  艾莉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略微发白的旧斗篷,將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像一只警惕的猫,穿行在迷宫般狭窄、潮湿的街巷里。月光被高耸的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石板路的缝隙间投下惨白的光条。脚下的石板湿滑冰冷,缝隙里渗出带著海腥味的积水。
  她灵巧地避开阴影里摇摇晃晃、眼神浑浊的醉汉;躲开那些三五成群、散著胸膛、腰间別著弯刀、用粗鲁的航海厘语大声谈笑、明显是拿著刚发的薪水出来找乐子的水手;更远远绕开那些沉默地靠在墙角、双手拢在袖中、眼神如同淬毒匕首般在黑暗中搜寻目標的刺客。
  他们的存在让夜晚的空气都绷紧了。
  她专挑那些最不起眼、最曲折的小径,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如同一滴水融入河流,无声无息地穿梭。
  终於,在深沉的夜色完全吞噬城市之前,她抵达了那栋位於僻静小巷深处的廉价出租屋。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掏出冰凉的黄铜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著灰尘、旧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狭小而简陋,只有一张窄床,一个破旧的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一把椅子。然而,就在她踏入房间、反手准备关门的瞬间,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房间里有人!
  一个身影正坐在她那张唯一的、磨损严重的木椅上,背对著门,面朝著唯一一扇紧闭的、蒙著厚厚灰尘的小窗。月光被窗纸过滤,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穿著考究的轮廓:
  肩膀宽阔,腰背挺直。
  艾莉亚的心臟猛地撞击著肋骨,血液瞬间涌向四肢。没有一丝犹豫,她的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抽出了那柄时刻藏在旧裙子隱蔽口袋里的、磨得锋利的窄刃水果刀。
  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稍微镇定,她的左脚同时向后挪了半步,身体微微下沉,重心后移,隨时准备向身后敞开的房门和漆黑的楼梯衝去。
  椅子上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借著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和远处灯塔偶尔扫过的光晕,
  艾莉亚看清了来人的装束:
  剪裁合体的深色羊毛外套,针脚细密,领口和袖口露出质地精良的亚麻內衬;腰间束著一条宽皮带,上面掛著一柄带鞘的细剑,剑柄的金属在黑暗中闪著幽光;最引人注目的是头上那顶蓝色的宽檐帽,样式奇特,帽檐上斜插看一根长长的、顏色难以辨別的羽毛。
  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当那人开口时,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著一种刻意的、模糊了性別特徵的平直语调:
  “valarmhulis.”(凡人皆有一死) 艾莉亚紧绷的神经並未放鬆,但握刀的手指稍微鬆了一丝力道。她紧盯著阴影中模糊的面孔,同样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回应:“valardohaeris.”(凡人皆需侍奉)
  隨即,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质问:“你为什么来我这里?”她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对方能悄无声息地进入她的房间,並准確地用无面者的切口打招呼,身份不言而喻必然是来自黑白之院,千面之神的居所。
  “慈祥之人要见你,”那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平静地陈述,没有任何解释或寒暄,“你最好今晚回去。现在。”
  艾莉亚一一此刻,茉茜的面具彻底褪去一一点了点头。
  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侍僧,通过了严苛的考验,穿上了象徵身份的黑白袍服。
  但她的生活依旧需要掩护,日常仍需以“茉茜”的身份在“门”剧院討生活,赚取微薄的铜板维持表面的生计。
  黑白之院里,日常只有慈祥之人、负责饮食的哑巴厨师乌玛,以及那个永远在玩猜谜游戏的神秘“流浪儿”。
  千面之神的其他僕人如同幽魂,总是在外面游荡,行踪莫测。除了她接受最终考验前那唯一一次所有“兄弟姐妹”齐聚的诡异晚餐,她很少见到其他人。
  她猜测,或许只有慈祥之人自己认识所有人,而其他人,彼此之间也都是戴著面具的陌生人。
  椅子上的人得到了她的回应,便不再多言,乾脆利落地站起身。动作流畅而优雅。
  他(或她)没有再看艾莉亚一眼,只是微微向她所在的方向欠身,幅度不大却足够正式地鞠了一躬,然后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绕过她,走出了房门,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的楼梯尽头。
  房间里只剩下艾莉亚一人,以及她尚未平復的心跳声。
  “任务——.”她无声地吐出这个词,冰冷的兴奋感沿著脊椎蔓延。
  终於来了吗?目標会是谁?一个盘踞在码头区、欺压弱小、手上沾满鲜血的帮派头目?
  还是一个深居简出、却用黄金堆砌在他人白骨之上的富豪权贵?
  无论哪种,都必然是一个被他人深切憎恨的存在。否则,不会有人甘愿倾儘自己所有的財富,乃至献祭自己的生命,跋涉到黑白之院那扇沉重的门前,只为祈求千面之神收走那个人的性命。
  没有时间犹豫。艾莉亚迅速行动起来。她脱下身上那件属於“茉茜”的、沾染了后台油彩和汗味的廉价羊毛裙子,动作麻利,
  从床底拖出一个不起眼的小木箱,里面是她作为“无名之辈”的行头。她换上了一套深灰褐色的、结实耐磨的粗布长裤和同色系的束腰短上衣,这身打扮在布拉佛斯夜晚的底层街道上毫不起眼。
  接著,她摘下那顶標誌性的、让茉茜显得活泼俏皮的黑色假髮卷,换上了一顶剪得参差不齐、顏色暗淡的棕色短髮套,仔细地將边缘压好。
  最后,她走到墙角一个积著薄灰的小水盆边,用手指蘸了点盆底的泥灰,对著墙上模糊不清的金属反光,快速而均匀地涂抹在自己光洁的脸颊、额头和鼻樑上,製造出风尘僕僕、营养不良的脏污感。
  她审视看水盆中倒影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瘦小、航脏、毫不起眼的布拉佛斯穷小子。
  她相信,以她现在的样子走出去,就算和“门”剧院里那个长相漂亮却总被嘲笑头脑空空的茉茜擦肩而过,也绝不会有人將两者联繫起来。
  艾莉亚·史塔克,或者说,无名之辈,吹熄了桌上那盏昏暗的小油灯,再次踏入了布拉佛斯深沉如墨的夜色之中。
  她步履轻快,目標明確,穿行在熟悉的小巷里,避开有灯火和人声的主要街道。
  在仅仅够时间在路边小摊狼吞虎咽地吃掉一个夹著冷咸鱼和洋葱的硬麵包后,她便抵达了位於神殿区的黑白之院。
  这座供奉千面之神的神庙本身便是一个奇观。它没有通常神庙高耸的尖塔或宏伟的立柱,更像一座庞大而沉默的堡垒,融入周围建筑的阴影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两扇巨大的门扉。左边一扇由鱼梁木製成,木质在岁月和信仰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骸骨般的惨白;右边一扇则是微微泛著幽暗光泽的黑檀木,沉重而深邃。
  两扇门在中央严丝合缝地合拢,门扇的交界处,精妙地镶嵌雕刻著一轮满月。
  奇异的是,在白如骸骨的鱼梁木门扇上,月亮的主体部分由深沉的黑檀木镶嵌而成:
  而在黑檀木门扇上,皎洁的月轮则由同样惨白的鱼梁木构成。
  生与死,光与暗,在此交融成一个沉默的象徵。
  “valarmhulis.”艾莉亚对著紧闭的大门,清晰地说道。
  沉重的门轴发出低沉的摩擦声,两扇巨门无声地向內滑开,仿佛巨兽缓缓张开的口。
  门內是更加深沉的黑暗,只有点点微弱如萤火的红光在远处闪烁。她毫不犹豫地抬脚,迈过了那生与死的门槛,身影瞬间被门內的阴影吞没。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神庙內部的空间远比外面看到的更加宏伟空旷,也更为压抑。空气冰冷、凝滯,瀰漫著浓重的蜡烛燃烧后的蜡油味,以及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类似古老石头和地下水的混合气息。
  无数形態各异、面容模糊或狞的巨大石雕沿著高耸的墙壁肃立,如同沉默的巨人守卫,它们空洞的眼窝俯视看下方渺小的来客。雕像脚下,一排排细长的红烛在青铜烛台上静静燃烧,烛火微小而稳定,散发出昏暗的红光,勉强驱散近处的黑暗,却將更远处的空间衬托得如同无垠的虚空,那些红光就像点缀在黑色天鹅绒上、遥远得令人心悸的星辰。
  在神庙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水池,直径足有十尺。池水在四周无数点摇曳红烛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致的、吞噬一切光线的墨黑,仿佛不是水,而是融化的夜色本身。
  池边,一个穿著极其朴素、没有任何纹饰的深灰色外套的身影席坐在水池的边缘,背对著入口。
  他的手伸进那墨汁般的水池里,五指张开,缓缓地、毫无目的地划动著水面,带起几乎看不见的涟漪,而慈祥之人就在他的身后。
  听到艾莉亚刻意放重的脚步声在空旷大殿中迴荡,慈祥之人缓缓回过头,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便转回头,继续对著水池边那个一直沉默坐著的中年男人说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迴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你还没到最后的时刻,没必要急著寻求神明的礼物。”他的话语平静,没有波澜。
  那中年男人缓缓收回泡在水中的手。水珠顺著他保养良好、指节分明的手指滴落。他掏出一块质地精良的亚麻手绢,慢条斯理地、仔细地擦掉手上的每一滴水。
  他的衣著看似朴素,但艾莉亚一眼就看出那深色外套的羊毛质地极其细密柔软,剪裁合身,是布拉佛斯上层阶级偏好的低调奢华风格。
  他缓缓摇头,动作带著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声音沙哑:“没关係-我在乎的一切,都已经离我而去了。”
  他抬起头,望向慈祥之人,眼中空空洞洞,没有任何神采,“我愿意献上我所有的一切,每一枚硬幣,每一寸土地,只求神明赐予我那份礼物-和迟来的公道。”
  慈祥之人沉默著。巨大的殿堂里只剩下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啪声,以及池水偶尔被无形气流带起的微弱涟漪声。
  两人对视著,时间仿佛凝固了。良久,慈祥之人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的请求,神明已经听到。”
  他看著中年人空洞的眼睛,“虽然路途艰难,荆棘遍布,但你想要的,神明终会赐予你。”
  中年男人木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多少欣喜。
  他动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这时,一个瘦小的、穿著同样朴素灰袍的身影无声无息地从一根巨大雕像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是那个总在玩猜谜的“流浪儿”。
  流浪儿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朝著侧殿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中年男人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中央水池,走向神殿深处那些更加幽暗的迴廊。
  那里是千面之神最终赐下“礼物”的静室。
  待中年男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远方,艾莉亚才走上前几步,停在慈祥之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她的目光追隨著那消失的背影,探究道:“他是谁?”
  “一个被命运车轮碾碎了所有希望的人。”慈祥之人的回答简洁而抽象,他没有回头,目光似乎依旧停留在墨黑的池水上。
  艾莉亚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我见过很多被生活压垮的人,”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著质疑的锋芒,“在码头,在贫民窟,在贱民区—他们眼中的绝望能灼伤人。
  但他们可穿不起那样质地的外套。”
  在布拉佛斯,真正的权势往往隱藏在看似朴素的奢华之下,那个男人身上的细节骗不过她的眼睛。
  “权势,財富,地位—”慈祥之人终於缓缓转过身,面对艾莉亚。
  他深灰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著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在神明面前,它们与尘埃无异,毫无价值。”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艾莉亚时间消化这句话,然后补充道,语气带著一丝洞悉世事的淡漠,“而且,总有比他权势更大、財富更多的人能让他绝望地跪倒在这池水边。”
  艾莉亚迎看他的目光,没有退缩,但眼中的好奇並未完全消散。在她获得那件一面黑一面白的侍僧服之前,慈祥之人几乎从不向她解释任何事,每一个指令都如同谜题。现在,这解释本身也如同谜面。
  “他的痛苦,”慈祥之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声音低沉了几分,“源於彻底的失去。他的父母早已归於尘土,他心爱的妻子也先他一步被病魔带走。而他唯一的儿子,一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落入了精心设计的商业陷阱,被最信任的合伙人背叛,不仅输掉了家族积累数代的財富,更背负了无法偿还的巨额债务。最终,那年轻人选择了从泰坦巨人雕像的肩上跃下,结束了一切。”
  艾莉亚沉默地点了点头。这样的故事在七国,在布拉佛斯,或许每天都在上演。权势的倾轧,財富的陷阱,足以摧毁任何看似坚固的堡垒。她理解了那份绝望的重量。
  “是谁?”艾莉亚追问,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出鞘的剑,“告诉我目標的名字,他在哪里?”
  她自然而然地认为,慈祥之人告诉她这些,意味著那个设下陷阱、逼死他儿子的合伙人,就是她此行的目標。
  但是慈祥之人却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带著一种奇特的韵律。“他和你无关。他的路,由其他人去完成。”他不再看艾莉亚,目光似乎穿透了神殿的墙壁,投向更远的虚空,“跟我来,孩子。”
  他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咨。那身朴素的灰袍在他身上显得异常挺括。他没有再多言,转身向大殿侧面一条被阴影笼罩的拱廊走去。艾莉亚压下心头的疑惑,快步跟上。
  拱廊不长,通向一个相对较小的侧厅。这里的陈设依旧简单,但比中央大殿多了几分“人”的气息。墙壁上掛著几幅描绘著抽象符號的掛毯,顏色黯淡。
  几张样式普通、没有任何雕饰的高背木椅围著一张同样朴实的深色木桌摆放著。几支白蜡烛在桌上的烛台里稳定地燃烧,提供著比外面红烛更明亮些的光线。
  “坐吧。”慈祥之人走到桌边,隨意地拉开一张椅子,示意艾莉亚。
  艾莉亚依言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椅子对她来说有些高了,她的双脚悬空,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
  她习惯性地將脚在椅子腿中间的横档上垫了垫,找到了一个稳固的支点,小小的身躯坐得笔直,自光炯炯地看向慈祥之人。
  慈祥之人也在她对面坐下。他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深灰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更加深邃,如同两口古井,牢牢地锁定了艾莉亚。
  “你是谁?”他问道,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绳索。
  “无名之辈。”
  “但你来自维斯特洛。”
  “是的。”艾莉亚坦然承认,同时心中掠过一丝警惕的疑惑。
  这似乎与任务无关?他为何要强调这个?
  慈祥之人点了点头,仿佛她的回答完全在预料之中。
  “三天之前,”他开始了讲述,声音平缓,如同在诵读一卷古老的经文,“一个绝望的母亲,带著她所能搜集到的最后一点財產一一几件旧首饰,一小袋磨损的银幣,还有一张发黄的委任状一一来到这里。她跪在神像前,泣不成声,向神明控诉,河间地崛起的一个偕主,残忍地杀害了她唯一的儿子一一一个忠诚的年轻骑士,仅仅因为他不肯向偕主屈膝效忠。主不仅夺走了她儿子的生命,更以无稽的罪名剥夺了她们家族世代相传的小小城堡和赖以为生的土地,將她和她的老僕赶进了荒野,任其自生自灭。”
  他敘述看悲惨,语气却依旧没有起伏,“千面之神垂听了她的哭诉,感受到了她献祭一切的决心。我们赐予了她渴求的、永恆的安寧礼物,终结了她的痛苦。”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艾莉亚身上,加重了语气:“但是,对於她口中那个盘踞在河间地、以血腥手段撰取权力的臀主,神殿认为,没有比你更合適去审视他的『兄弟”了。”
  “杀掉他?”艾莉亚的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臟的跳动似乎加快了一瞬。河间地—那是她曾经的家园附近,战火燃烧最炽烈的地方之一。
  “不。”慈祥之人缓缓摇头,否定了她最直接的想法。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蕴含著整个世界的秘密。“神明不需要你直接赐予他礼物一一至少现在不需要。神明將通过你的眼晴去观察他的一切行为,通过你的耳朵去聆听他的一切言语,通过你的心去感受他的灵魂。你將成为神明在世间的感知。你的所见、所闻、所感,將匯聚成清晰的图景,
  呈於神前。”
  他的声音带著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庄严,“最终,神明会通过你的心,向你揭示袖的意志。会告诉你,这个人,是否值得收下那份来自绝望母亲的、迟来的礼物。你的任务,是去见证,去倾听,去判断。然后,等待神启。”
  阅读权游:烈日行者最新章节 请关注雨轩阁小说网(www.yuxu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