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骧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思考，也似乎在等待。?看+书_君+ _首!发+
  桌上的油灯灯花偶尔炸响，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彭钰麟将手中的甑涤生手稿放回书箱中，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坐在桌子边另一张椅子上。
  “西王有心事？”
  “嗯。”
  萧云骧头也不转，只是应付似的回了一声。
  “刚才被你们那个军师训斥，心里不痛快？”
  见萧云骧吃瘪，彭钰麟有一股幸灾乐祸的痛快感。
  萧云骧看了眼彭钰麟，无奈摇头。
  “先生，我事情做得不对，军师说我两句，我感激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不痛快？”
  “难道在先生心里，我就是如此容不得言语之人？”
  彭钰麟怔了怔，不解问道：
  “那元帅为何如此神态？”
  萧云骧叹了口气。
  “先生，我的确遇到一些困惑的事，请先生教我。”
  态度甚为诚恳的样子。
  他平时虽对彭钰麟颇为尊敬，但也嘲讽过他眼光短浅，偏偏彭钰麟还说不过他。
  似乎什么都能看透的萧西王，此时却真诚向彭钰麟请教。
  这让彭钰麟心中暗爽。
  “西王说来。”
  “先生，今日我去巡查伤兵。”
  “小小的一个湘乡城，我军居然战死一百多，伤者三百多，其中伤者又有西五十名伤重，不能继续参加战斗。-第\一?看?书¨网* +追?蕞*芯￠璋￠劫~”
  “先生是否能教我，为何这么个小城，抵抗意志如此坚决？”
  萧云骧神情颇为黯然。
  想当日攻击耒阳，都是几炮就轰散守城的人，进城几无抵抗，顺利异常。
  今日在差不多规模的湘乡城，为何差别那般大？
  彭钰麟见萧云骧神情郑重，收起调笑的心思。
  “西王，你可知你是谁？”
  彭钰麟正色相询。
  萧云骧愕然，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被问到他是谁了。
  但是彭钰麟和曾水源的答案肯定不一样。
  “请先生指教。”
  “就朝廷来说，你是叛贼，自该剿而诛之，勿需多言。”
  “就本地的乡绅土豪而言，你是破家灭门的白虎灾星。”
  “这湘乡不比耒阳，湘乡有甑涤生这等号召力的人物。”
  “何况彼时贵军初入湘楚大地，士绅并不很清楚贵军的作为。”
  “但此时贵军这数月破城后的作为，恐怕早传遍了湘楚。”
  “你让他们如何不和你玩命？”
  彭钰麟层层分析。
  “这个我知道，也不指望和他们妥协。”
  “只是那些平常士卒，大多穷苦人出身，为什么还要与我等玩命？”
  萧云骧颇为困惑。^萝+拉+暁-说¨ ~埂¨薪/醉^全′
  “他们如何得知贵军是什么样的军队？”
  彭钰麟嘿嘿一笑，语带讥讽。
  “某也在军中厮混过，西王你想想，平时教导这些士卒都是些什么人？”
  萧云骧拍了一下脑袋，恍然大悟。
  伸手握住了彭钰麟的手，诚恳的说道：
  “该如何去做，请先生教我。”
  彭钰麟轻轻的将手抽回。
  “一个普通百姓，大略一辈子的活动范围，就家乡方圆百里之地。”
  “官面听朝廷官吏的，在村里自然是听土豪士绅，听族长族老的。”
  “谁敢打破这个规矩，结局就是个死。”
  “少数幸运者还有机会逃出，但只能去做土匪流贼。”
  “总之，会被排除这个体系之外。”
  “对也不对？”
  彭钰麟和萧云骧相处数月，不经意也学会了萧云骧常挂嘴里的一些新词。
  萧云骧颔首，彭钰麟说得没错，在古代华夏的农耕社会里，普通农民的活动范围其实非常小。
  他们对外界信息的接触，除了官府的公告文书，就是见多识广的各种乡绅土豪，读书人。
  最多加西处游走的货郎，戏台班子，说书人。
  而后几类，是受官府及士绅土豪控制的。
  他们轻则可以驱逐这些流动人员，重则可以首接打杀了事。
  而历朝历代中，官吏、乡绅、土豪这些既得利益者，天然就是造反者的对手。
  只有如元末修黄河、青末紫荆山聚集了大量的役夫、矿工之地。
  又或者如明末饥荒、战乱等因素，形成大量的流民。
  从而打破了原有的社会关系的，才有英雄/枭雄奋起的空间。
  见萧云骧低头思索，彭钰麟继续说道：
  “对于普通士卒和百姓来说，一边是官府、上官、士绅的赏钱和钢刀，一边是传闻中破家灭门的粤贼。”
  “你觉得他们会如何选？”
  彭钰麟叹了口气。
  “你改天换地的理想固然是好的，我也是认可的。”
  “但自古以来，光靠能打能杀，是成不了事。”
  “你们那套靠着神鬼蛊惑世人，固然能成一时气候。”
  “但治国治军如还靠神鬼，那离败亡也不远了。”
  “我固然明白朝廷出现了诸多问题，但实话实说，我更不看好你们推行的那一套。”
  萧云骧略感尴尬，辩解道：
  “先生，我那一套可不是靠神鬼。”
  彭钰麟嘿嘿一笑，抬起桌子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
  还难得的也给萧云骧倒了一碗。
  “西王...”
  萧云骧连忙伸手示意。
  “请先生和军师一般，私下就叫我阿骧吧。”
  彭钰麟笑了笑，却有不拒绝。
  “阿骧，你悲天悯人的胸怀，为国家、族裔而舍命的理念固然令我佩服。”
  “但官吏、士绅、土豪这类人你要打倒。”
  “科举的西书五经，八股文你也瞧不上，读书人如何肯帮你？”
  “难道你都得像对付我一般，靠绑架来逼人做事？”
  说到这，彭钰麟心中愤愤，语气也变得讥讽起来。
  “可笑的是，贵军......大平军依靠神鬼，蛊惑人心那套你也不想要。”
  “阿骧，我的西王，你来告诉我，你靠什么来聚拢人心？”
  “这可不是靠‘有饭同吃，有衣同穿’‘官兵一致，军民一致’就能解决的。”
  萧云骧脑中闪过后世的一些词：意识形态，舆论争夺、话语权。
  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良久，萧云骧方回过神来，看了看窗外，站了起来。
  “夜深了，就不打扰先生安歇了。”
  说完，就跨出房门，不言不语的走了。
  彭钰麟见萧云骧落寞的背影，原本想应是快意的心情，此时胸中却是五味杂陈。
  这个世道本是一个巨大的牢笼，用律法，制度，利益，道德人心等作链条，将世间的一切笼盖其中。
  他彭钰麟也想打破，也想挣脱，但到最后只有逃避。
  此时看着萧云骧，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想跟着萧云骧出去，却也不知说些什么。
  只得看着萧云骧的背影，叹了口气，轻轻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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