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琼瑶    更新:2021-11-29 12:45
  浴在雨中的柏油路面无尽止地向前伸展著,带著股令人不解的诱惑味道,似乎在对梦槐说:“来,走走看。沿著我走,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她歪歪头,斜睨著那条公路,好像必须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这份“挑逗”。接著,她蹙蹙眉,用手揉揉鼻子。傻气!不是吗?谁会愿意在这斜风细雨的天气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给幼谦知道了,会说什么?发神经?她坐正了身子,好像幼谦的指责已经来了,四面望望,空空的房子盛著浓浓的寂寞,幼谦还没有回来。向窗子更加贴近了一些,前额抵著窗玻璃,手腕搁在窗台上,下巴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聚,视线被封断了。她扬扬头,移开了身子,望著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气。下意识的,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气上划著字,随意划出的,竟是尘封在脑子里的一阕朱淑真的词:
  “斜风细雨乍春寒,对樽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
  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才写了上面半阕,一声门响使她陡的惊跳了一下,回过身子,房门已开,幼谦正大踏步的跨进来。她站起身,感到面庞发热,好像自己是个正在犯错的孩子。下意识的,她趔趄著用背脊遮住那写著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视著正摘下雨帽,脱下雨衣的幼谦。“回来了?”她嗫嚅著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话来。
  “嗯。”他哼了一声,抬头不经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这样,她会问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回来了?”当然回来了,否则,站在这儿脱雨衣的是谁呢?他带著份模糊的不满,自顾自的脱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后把自己的身子沉沉的扔进沙发椅里,用手蒙住嘴,打了个呵欠。
  “累了?”她又问。累了?当然啦!一天八小时上班,从早忙到晚,那么多档案要处理,那些女职员全笨得像猪,只知道搽胭脂抹粉,涂指甲油。他望望靠著窗子站著的梦槐,一张苍白的脸,嵌著对黑黑的,朦朦胧胧的眼睛,她就不喜欢化妆,与众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这份与众不同。可是,似乎是过分的与众不同了!“做了些什么?这样一整天?”他问,懒懒的。一天不见面,回来总得找些话讲。“没做什么,”她轻轻的回答,转过身子,玻璃上的字迹已经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树成了一幢幢耸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这就是她的生活。她从不想使自己活跃,例如出去应酬应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关在小斗室中,连带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这幢精装的坟墓里。“雨很好看吗?”“嗯,”她哼了一声,又用手指在玻璃上无聊的乱划。雨很好看吗?他何曾真的“看”过雨,透过了玻璃窗,她凝视著雨雾中的公路,那样长长的平躺著,连尤加利树上都挂著雨,一丝丝、一点点、一滴滴,像个梦。
  “今天公司里新来了个女职员。”他的话打破了一份宁静,似乎连雨意都被敲碎了。“是总经理介绍进来的,有后台老板。对谁都是一副笑脸。”“嗯。”她又哼了声。新来的女职员!他皱皱眉,吴珊珊那副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做得蓬松得像个大帽子似的鸡窝头,画得浓浓的两道黑眉毛,有一句诗说过,怎么说的?对了,“双眉入鬓长!”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双眉入鬓长,眉梢一直飞进了头发里,人工涂过的睫毛,和那张苏菲亚罗兰似的嘴!见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佛满屋子都被她的笑声充塞满了。笑起来,连那胶水胶得牢牢的鸡窝头的发丝也颤动不已。从早上到下午,她的笑声就没有停过。
  “喂,”他喊:“今晚吃什么?”
  “哦,”她把眼睛从雨雾深处调了回来,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让我去问问阿菊。”
  眼看著她走出房间,他对她的背影发愣。她不知道,一个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么。但是,你就没办法对她苛求,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还有些地方不对,他愣愣的想著,接著,像灵光一闪,他想出来了,她竟然不会笑!一个不会笑的妻子,这似乎比不会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会笑!晚餐过后,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的低吟,单调得像支没有伴奏的歌。梦槐习惯性的倚著窗子,凝视著窗外的公路。尤加利树之间的路灯亮了,一盏又一盏,耸立在阴黯的雨雾中。她几乎可以看到灯罩上所挂著的水珠,可以感觉到尤加利树的枝桠上所垂著的寂寞。路灯平行的伸展,像两串永远环绕不起来的珠链。柏油路面的雨水迎著路灯闪烁,诱惑的味道更浓重了:“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又在何方?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压挤著。
  “看什么?窗子外面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幼谦的声音突然响了,她吓了一跳。“哦,没什么,”她怯怯的、犹豫的说:“只有雨。”
  只有雨,那亲切而遥远的雨。仰起脸来,她几乎可以感到雨丝迎面扑来的那种凉丝丝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沿著尤加利树夹道的公路,缓缓的向前走,把路灯和树木一株株的抛下。望著两个人的影子从前面移到后面,又从后面移到前面。是的,两个人的影子,还有一个他!那个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记不清了,那个他已不知跑向何方,留下的只是虚虚幻幻的一串影子。
  “让我们这样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好不好?”
  这是他说过的话,于是,他们一起走著,脚踩进水潭里,奏出的是最优美的乐章,尤加利树的枝头,挂满了雨滴,每一滴雨里包著一个梦;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从它看出未来,每一滴雨包著一个梦,瑰丽神奇,而当它从枝头跌落,雨滴碎了,梦也碎了!就这么短暂,他说过:“这是人生。”
  这是人生?她从不想费神去了解人生,只因为这两个字太过虚幻繁复了,她也不相信他能了解。他是个艺术家,落魄的艺术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种人,因为他们都有那么高、那么多的不被赏识的才华!他们不能像世界漠视他们那样漠视自己,于是,你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过多的苦闷的痕迹。他也一样,她还能记得他那件破破烂烂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积满的是各种各样的油彩和各个季节的雨滴。
  “但愿我有一支笔,能画出你的眼睛!”
  他说过,他给她画过那么多张像,却没有一张画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画不出你!”
  她还记得他眼中的沮丧。于是,有一天,他试著画雨、画尤加利树和雨滴。然后,他凝视著她,猛的跳了起来,像新发现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说:
  “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么了,像两滴雨,每一滴里包著一个梦!”每一滴包著一个梦,只希望它永远不要从枝头跌落,让它悬在那儿,梦也悬在那儿。他,那个他!他画不出她的眼睛,但他却找得到她的梦。
  “如果你愿意,把它珍藏起来吧!”
  她几乎脱口说出来了!喉咙里的一声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惊跳,回过头去,还好,幼谦正躺在沙发中,一张报纸掩著大半个脸。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锁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不必担心别人发现,否则,这世界是不是还能如此安宁?报纸放下来了,幼谦的视线射了过来,她有些惊惶,好像犯了什么过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雨还没有停吗?”他不经心似的问。
  “还没有。”她低低的回答。
  废话!幼谦想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就只有废话可谈了。他努力想著他们有没有谈过不是废话的话,几乎想不出来。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时候: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她答应得那么干脆,那么爽快,使他连后悔都来不及。娶了她,恭喜之声,纷至沓来,那么美的一个女孩子,你幼谦凭什么娶得到手?但是,她不会笑,她只会倚著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会看些什么了。那对眼睛终日恍恍惚惚的,望著你也像没有看你,你就无法明白她是个真的人还是个幽灵!枉她天生就那么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眼珠,却不会笑。他重新拿起报纸,遮住了脸,一面从报纸的边缘偷偷的注视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来了,前额抵著窗户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长发。他怔了一会儿,又想起今天新来的女职员,描得浓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么厚,但是她会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这样的女孩子揽在怀里,听她笑得花枝乱颤,不知是一股什么滋味!他把报纸往脸上一蒙,闭上眼睛,专心专意的想起那个笑声来:“咯咯咯,咯咯咯……”像只母鸡!
  她继续注视著前面。尤加利树,那么粗的树干,那么茂密的枝叶,两旁伸出的树枝把整条公路遮覆住,雨滴从叶子的隙缝中向下滴落。“这是什么树?”她问。
  “梦槐树。”“梦槐树?”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槐树倒听说过,梦槐树却有些陌生,转过头去,他的嘴边挂著一抹调皮的笑。噢!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梦槐!梦槐树?不像!这树太高大,太结实,自己却太渺小,太柔软!她默默的摇著头,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上,轻声说:“事实上,这树的学名叫大叶桉,又叫尤加利树,是常绿乔木,生长在亚热带,冬天也不落叶,希望你像它一样,终年常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