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作者:琼瑶    更新:2021-11-29 12:23
  “再见!早些睡吧!”江雁容离开了母亲的房间,看到江仰止正在灯前写作,她没有停留,只在心里低低的说了一声:“爸爸,也再见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她怔怔的望着床上熟睡的江雁若,像祈祷般对妹妹低低的说:“请代替我,做一个好女儿!请安慰爸爸和妈妈!”走到桌前,她找出了药片,本能的环视着室内,熟悉的绿色窗帘,台灯上的小天使,书架上的书本,墙上贴的一张江麟的水彩画……她呆呆的站着,模模糊糊的想起自己的童年,跟着父母东西流浪,她仿佛看到那拖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孩,跟在父母身后长途跋涉。
  在兵荒马乱的城里,在蔓草丛生的山坡,她送走了自己的童年。只怪她生在一个战乱的时代,先逃日军,再逃中共,从没有过过一天安静的日子。
  然后,长大了,父母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弟妹身上,她是被冷落的。她离撒娇的年龄已经很远了,而在她能撒娇的那些时候,她正背着包袱,赤着脚,跋涉在湘桂铁路上。
  细雨打着玻璃窗,风大了。江雁容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想起落霞道上,她和周雅安手挽着手,并肩互诉她们的隐秘,和她们对未来的憧憬。
  她依稀听到周雅安在弹着吉他唱她们的歌:“海角天涯,浮萍相聚,叹知音难遇!山前高歌,水畔细语,互剖我愁绪。昨日悲风,今宵苦雨,聚散难预期。二人相知,情深不渝,永结金兰契!”这一切都已经隔得这么遥远。
  她觉得眼角湿润,不禁低低的说:
  “周雅安,我们始终是好朋友,我从没有恨过你!”
  接着,她眼前浮起程心雯那坦率热情的脸,然后是叶小蓁、何淇、蔡秀华,……一张张的脸从她面前晃过去,她叹了口气:“我生的时候不被人所了解,死了也不会有人同情。十九年,一梦而已!”她迷迷离离的看着台灯上的小天使:
  “再见!谧儿!”她低低的说,拿起杯子,把那些药片悉数吞下。然后,平静的换上睡衣,扭灭了台灯,在床上躺下。
  “我从哪里来,没有人知道,我往何处去,没有人明了!”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唱着。
  “一首好歌!”她想,凝视着窗子。
  “或者,我的‘窗外’不在这个世界上,在另外那个世界上,能有我梦想的‘窗外’吗?”她迷迷糊糊的想着,望着窗外的夜、雨……终于失去了知觉。
  没有人能解释生死之谜,这之间原只一线之隔。但是,许多求生的人却不能生,也有许多求死的人却未见得能死。
  汇雁容在迷迷糊糊之中,感到好像有一万个人在拉扯她,分割她,她挣扎着,搏斗着,和这一万个撕裂她的人作战。
  终于,她张开了眼睛,恍恍惚惚的看到满屋子的人,强烈的光线使她头痛欲裂。
  她继续挣扎,努力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她的耳边充满了乱糟糟的声音,脑子里彷佛有人在里面敲打着锣鼓,她试着把头侧到一边,于是,她听到一连串的呼唤声:
  “雁容!雁容!雁容!”
  她再度张开眼睛,看到几千几万个母亲的脸,她努力集中目力,定定的望着这几千几万的脸,终于,这些脸合成了一个,她听到母亲在说:“雁容,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醒了,那个飘散的
  “我”又回来了,是,她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她没死。闭上眼睛,眼泪沿着眼角滚了下来,她把头转向床里,眼泪很快的濡湿了枕头。
  “好了,江太太,放心吧,已经没有危险了!”这是她熟悉的张医生的声音。
  “你看不用送医院吗?张大夫?”是父亲的声音。
  “不用了,劝劝她,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
  医生走了,江雁容泪眼模糊的看着母亲,淡绿的窗帘、书架、小台灯……这些,她原以为不会再看到的了,但,现在又一一出现在她面前了。
  江太太握住了她的手:“雁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江雁容费力的转开头,泪水不可遏止的滚了下来。
  “告诉妈妈,你为什么?”江太太追问着。
  “落――榜。”她吐出两个字,声音的衰弱使她自己吃了一惊。
  “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要那个真正的原因!”江太太紧追着问。
  “哦,妈妈。”江雁容的头在枕上痛苦的转侧着,她闭上眼睛,逃避母亲的逼视。
  “妈妈别问了,让姐姐休息吧。”在一边的雁若说,用手帕拭去了江雁容额上的冷汗。
  “不行!我一定要知道事实。雁容,告诉我!”
  “妈妈,不,不!”江雁容哭着说,哀求的望着母亲。
  “意如,你让她睡睡吧,过两天再问好了!”江仰止插进来说,不忍的看着江雁容那张小小的,惨白的脸。
  “不,我一定要现在知道真相!雁容,你说吧!有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江雁容张大眼睛,母亲的脸有一种权威性的压迫感,母亲那对冷静的眼睛正紧紧的盯着她。
  她感到无从逃避,闭上眼睛,她的头在剧烈的痛着,浑身都浴在冷汗里,江太太的声音又响了:“你是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你昏迷的时候叫过一个人的名字,告诉我,你是不是为了他?”
  “哦,妈妈,妈妈!”江雁容痛苦的喊,想加以解释,但她疲倦极了,头痛欲裂,她哭着低声哀求:“妈妈,原谅我,我爱他。”
  “谁?”江太太紧逼着问。
  “康南,康南,康南!”江雁容喊着说,把头埋在枕头里痛哭起来。
  “就是你那个男老师?在省立×中教书的?”江太太问。
  “哦,妈妈,哦,妈妈,哦!”她的声音从枕头里压抑的飘出来。
  “我爱他,妈妈,别为难他,妈妈,请你,请你!”
  “好,雁容,”江太太冷静的说:“我告诉你,天下最爱你的是父母,有什么问题你应该和母亲坦白说,不应该寻死!我并不是不开明的母亲,你有绝对的恋爱自由和婚姻自由,假如你们真的彼此相爱,我绝不阻扰你们!你为什么要瞒着妈妈,把妈妈当外人看待?你有问题为什么不找妈妈帮忙?世界上最爱你的是谁?最能帮助你的又是谁?假如你不寻死,我还不会知道你和康南的事呢!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连你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雁容,你想想,你做得对不对?”
  “哦,妈妈。”江雁容低声喊。
  “好了,现在你睡睡吧,相信妈妈,我一定不干涉你的婚姻,你随时可以和康南结婚,只要你愿意。不过我要先和康南谈谈。你想吃什么吗?”
  “不,妈妈,哦,妈妈,谢谢你。”江雁容感激的低喊。
  江太太紧紧的闭着嘴,看着江雁容在过度的疲倦后,很快的睡着了。
  她为她把棉被盖好,暗示雁若和江麟都退出房间。她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中沉坐了下来,望着默默发呆的江仰止,冷笑了一声说:“哼,现在的孩子都以为父母是魔鬼,是他们的敌人,有任何事,他们甯可和同学说,绝不会和父母说!”
  “康南是谁?妈妈?”江麟问。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江太太愤愤的说:“他如果不是神,就是魔鬼!但以后者的成分居多!”她看看江仰止:“仰止,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带孩子?”
  江仰止仍然默默的站着,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整个冲昏了他的头,他觉得一片茫茫然!
  他的学问在这儿似乎无用了。
  “哼!”江太太站起身来:“我现在才知道雁容为什么没考上大学!”抓起了她的皮包,她冲出了大门。
  12
  康南接到江雁容那封信,已经是写信的第二天下午了。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使他心跳,自从江雁容落榜以来,他一直没见到过她,想像中,她不知如何悲惨和失望。
  但他守着自己的小房间,既不能去探视她,也不能去安慰她,这咫尺天涯,他竟无法飞渡!
  带着无比的懊丧,他等待着她来,可是,她没有来,这封信却来了。康南握着信,一种本能的预感使他不敢拆信,最后,他终于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笺。
  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那首诗,字迹潦草零乱,几不可辨。看完,他急急的再看那封信,一气读完,他感到如同挨了一棍,呆呆的坐着,半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然后,抓起信笺,他再重读了一遍,这才醒悟过来。
  “雁容!”他绝望的喊了一声,把头埋在手心中。接着,他跳了起来。
  “或者还能够阻止!”他想,急急的换上鞋子。但,马上他又愣住了。
  “怎样阻止她呢?到她家里去吗?”他系上鞋带,到了这时候,他无法顾虑后果了。
  “雁容,不要傻,等着我来!”他心里在叫着,急切中找不到锁门的钥匙。
  “现在还锁什么门!”他生气的说。心脏在狂跳,眉毛上全是冷汗。
  “但愿她还没有做!但愿她还没有做!天,一切的痛苦让我来担承,饶了她吧!”冲到门口,他正预备开门,有人在外面敲门了,他打开门。
  外面,江太太正傲然挺立着,用一对冰冷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请问,您找那一位?”康南问,望着这个陌生的中年妇人。她的脸色凝肃,眼光灼灼逼人。
  康南几乎可以感到她身上那份压倒性的高傲气质。
  “我是江雁容的母亲,你大概就是康先生吧!”江太太冷冷的说。
  “哦,”康南吃了一惊,心里迅速的想:“雁容完了!”他的嘴唇失去了颜色,面容惨白,冷汗从额上滚了下来。
  但他不失冷静的把江太太延了进来,关上房门,然后怯怯的问:“江雁容――好吗?”
  “她自杀了,你不知道吗?”
  果然,康南眼前发黑,他颤抖的扶住了桌子,颤声问:“没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