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8
作者:琼瑶    更新:2021-11-29 12:23
  回转身来,她靠在桌子上,惶惑的注视着康南,低声说:“老师,还给我!”康南望着她,根本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这个小女孩,小小的小女孩,纯洁得像只小白鸽子。”他想,费力的和自己挣扎,想勉强自己不去注视她。但,她那对惊惶的眼睛在他面前放大,那张变得更加苍白的脸在他眼前浮动,那震颤的,可怜兮兮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飘过:
  “老师,还给我,请你!”
  康南走到她旁边,在床沿上坐下来。从口袋里拿出那两片花瓣。“是这个吗?”他问。
  江雁容望望那两片花瓣,并不伸手去接,又把眼光调回到康南的脸上。她的眼睛亮了,那抹惊惶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梦似的光辉。她定定的看着他,苍白的脸全被那对热情的眸子照得发亮,小小的嘴唇微微悸动,她的手抓住面前的一张椅子的扶手,纤长的手指几乎要陷进木头里去。
  “喔,老师。”她喃喃的说,像在做梦。
  “江雁容,”他费力的说,觉得嘴唇发干。“拿去吧。”他把那两片花瓣送到她面前。
  她没有伸手去拿,也没有去看那花瓣,她的眼光仍然停留在他脸上,一瞬也不瞬。
  “老师,”她说,低低的,温柔的。“老师!你在逃避什么?”
  康南的手垂了下来,他走过去,站在江雁容的面前。
  “江雁容,出去吧,离开这房间!”他暗哑的说。
  “老师,你要我走?”她轻轻的问,站直了身子,转向门口。康南迅速的把手压在她的手背上,于是,一股旋干转坤般的大力量征服了他,他握紧了这只手,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江雁容的眼睛燃烧着,嘴里模糊的反复的说:“老师,老师,老师。”
  康南抚摩着这只手,这手是冰冷的。
  “你穿得太少了!”他说。
  “中午脱了一件毛衣,下午忘了穿。”她说,轻声的。眼睛里在微笑。康南不再说话,就这样,他们静静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康南叹了口气,把江雁容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揽住她,让她小小的,黑发的头靠在他的胸口。他不再费力和自己挣扎,他低声说:“从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渴望自己年轻些!”
  江雁容紧紧的靠着他,眼睛里有着对幸福的憧憬和渴求。她望着窗子,雨水正在窗玻璃上滑落。“多美的图案!”她想。雨滴叮叮咚咚的敲击着窗子,“多美的音乐!”她又想。微笑着闭上眼睛,尽力用她的全心去体会这美丽的人生。
  8
  寒假悄悄的来了,又悄悄的过去了。对高三学生而言,这个寒假是有名无实的,她们照旧到学校补课,照旧黄昏时才回家,照旧有堆积如山的作业。各科的补充教材纷纷发了下来,仅仅英文一门,就需要念五种不同的课本,另外再加讲义。别的功课也都不是一种课本就完事的,每个学生的书包都沉重得背不动,这份功课更沉重得使她们无法透气。新的一学期又开始了,换言之,再有三个多月,她们就该跨出中学的门槛,再有五个月,就该参加升大学的联合考试了。学生们都普遍的消瘦下去,苍白的脸色和睡眠不足的眼睛充分说明了她们的生活。但是,老师们不会因为她们无法负荷而放松她们,家长也不会因为她们的消瘦而放松她们,她们自己更不会放松自己。大学的门开着,可是每十个学生里只有一个能走进去。这世界上,到处都要竞争,你是强者才能获胜。优胜劣败,这在人类还是猿猴的时代就成了不变的法则。
  台湾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校园里的杜鹃花已全开了。荷花池畔,假山石旁,到处都是红白一片。几枝初放的玫瑰,迎着温和的娇阳,懒洋洋的绽开了花瓣。台湾特产的扶桑花是四季都开的,大概因为这是春天,开得似乎格外艳丽;大红的、粉红的、白的、黄的,布满校园的每个角落,吊灯花垂着头,拖得长长的花蕊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栀子花的香味可以飘上三楼的楼顶,诱惑的在那些埋头读书的少女们身边回旋,仿佛在叫着:“你知道吗?春天来了!你知道吗?春天来了!”
  江雁容从一个无法解决的代数题目上抬起头来,深呼吸了一口气说:“唔,好香!栀子花!”
  程心雯坐在桌子上,膝上放着一本外国地理,脚放在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无可奈何的看着膝上的地理书。听到江雁容的话,她也耸耸鼻子:
  “唔,是栀子,就在我们窗子外的三楼下面,有一棵栀子花。”叶小蓁从她的英文书上抬起头来:
  “是栀子花吗?闻起来有点像玉兰花。”
  “聋鼻子!”程心雯骂:“栀子和玉兰的香味完全不同!”她和叶小蓁是碰到一起就要抬杠的。
  “鼻子不能用聋字来形容,”叶小蓁抗议的说:“江雁容,对不对?”江雁容伸伸懒腰,问程心雯:
  “还有多久上课?”“四十分钟。”程心雯看看手表。这是中午休息的时间。
  “我要走走去,坐得脊椎骨发麻。”江雁容站起身来。
  “脊椎骨没有感觉的,不会发麻。”叶小蓁说。
  “你已经决定考乙组,不考生物,你大可不必这样研究生物上的问题。”程心雯说。
  江雁容向教室门口走去。
  “喂,江雁容,”叶小蓁喊:“如果你是偷花去,帮我采一朵玫瑰花来!”“她不是偷花去,”程心雯耸耸肩:“她是去找康南聊天!”
  “她为什么总到康南那儿去?”叶小蓁低声问。
  “物以类聚!这又是生物问题!”程心雯说,用红笔在地理书上勾出一个女人头来,再细心的画上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加上这一页原有的三个人头,那些印刷着的字迹几乎没有一个字看得出来了。江雁容折了回来,走到程心雯和叶小蓁身边,笑着说:“到门口看看去,一块五毛的帽子脱掉了!”
  “真的?”像个大新闻般,三、四个同学都涌到门口去看那个年轻的秃头老师。这位倒楣的老师正从走廊的那一头走过来,一路上,学生们的头像玩具匣里的弹簧玩偶似的从窗口陆续探了出来,假如“眼光”能够使人长头发的话,大概他的秃顶早就长满黑发了。江雁容下了楼,在校园中略事停留,采了两枝白玫瑰和一枝栀子花。她走到康南门口,敲了敲门,就推开门走进去。康南正坐在书桌前沉思,满房间都是烟雾,桌上的烟灰碟里堆满了烟蒂。“给你的房间带一点春天的气息来!”江雁容微笑着说,走过去,把一枝栀子和一枝玫瑰顺手插在桌上的一个茶杯里,把剩下的一枝玫瑰拿在手中说:“这枝要带去给叶小蓁。”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桌上的烟灰碟和学生的练习本。她翻了翻表面上的几本,说:“一本都没改!交来好几天了,你越变越懒了!”她闻闻手上的玫瑰,又望望康南:“你喜欢玫瑰还是栀子?嗯?”康南随意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江雁容靠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这两天累死了,接二连三的考试,晚上又总是失眠,白天精神就不好!喂,昨天的国文小测验考卷有没有看出来?我多少分?”康南摇摇头。“还没看吗?”江雁容问。
  “嗯。”“你看,我说你越来越懒了!以前考试,你总是第二天就看出来的!”她微笑的望着康南,噘了噘嘴:“昨天的解析几何又考坏了,假如我有我妹妹数理脑筋的十分之一,我就满意了,老天造人也不知道怎么造的,有我妹妹那么聪明的人,又有我这么笨的,还是同一对父母生出来的,真奇怪!”
  康南望着窗子外面,微蹙着眉,默然不语。江雁容又笑笑说:“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在电线杆下面等我的小家伙不知道怎么把我的名字打听出来了,写了封信到学校里来,前天训导主任把我叫去,大大的教训了我一番,什么中学生不该交男朋友啦,不能对男孩子假以辞色啦,真冤枉,那个小东西我始终就没理过他,我们训导主任也最喜欢无事忙!大惊小怪!”她停了一下,康南仍然沉默着,江雁容奇怪的看看他,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她走过去说:“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不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康南说,声音冷冰冰的。拿出一支烟,他捻亮打火机,打火机的火焰在颤动,燃上了烟,他吹灭了火焰。江雁容睁大了眼睛,默默的看着他,然后问:
  “是我得罪了你吗?”“没有。”康南说,依然是冷冰冰的。
  江雁容站着,呆呆的看着他。康南靠在椅子里,注视着窗玻璃上的竹影,自顾自的吐着烟圈。江雁容感到一份被冷落的难堪。她竭力思索着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但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她勉强压制着自己,忍耐的说:
  “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怪我好几天没有到你这儿来?你知道,我必须避嫌疑,我怕她们疑心,女孩子的嘴巴都很坏,我是不得已!”
  康南仍然吐着烟雾,但吐得又快又急。
  “你到底为什么?”江雁容说,声音微微颤抖着,努力忍着即将升到眼眶中的泪水:“你不要给我脸色看,这几天妈妈天天找我的麻烦,我已经受够气了!我是不必要受你的气的!”
  “就是这句话!”康南抬起头来说:“你是不必要受我的气的,走开吧,走出这房间,以后,也不要再来!”他大口的喷着烟雾。江雁容咬着嘴唇,木立在那儿。接着,眼泪滑下了她的面颊,她跺了一下脚,恨恨的说:
  “好,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