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_9
作者:琼瑶    更新:2021-11-29 11:23
  妈妈,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你别瞪著
  我,你骂我好了,妈妈!”
  梦竹深呼吸了一下,意识回复了一些,她拉住晓彤,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要她坐
  下。然后,她整理著自己脑中纷乱的思绪,好半天,她总算平定了下来,而决心接受这个来
  到的事实了。她望著晓彤,温和的问:
  “他叫什么名字?”“魏如峰。”“你们怎么认得的?”“在顾德美的生日舞会上。”
  “哦!”梦竹回忆著那个日子。“他在读书?”
  “不,已经做事了。”“在什么地方做事?”“泰安纺织公司。”“什么学校毕业
  的?”“台大,外文系。”梦竹沉思了一会儿,拿起魏如峰寄来的那封信,七个小巧玲珑的
  信封,两句小词和那寥寥数语,何等细密,而富于幽默感!她突然兴奋了起来,女儿总要长
  大的,你不能不让她长大,大了总要恋爱结婚的!自古以来,这就是一定的法则!那么,女
  儿有了对象总是可喜的事,听起来,这男孩子的条件还不太坏哩!她沉吟了一下,又问:几
  度夕烟红20/78
  “他的家在台湾?”“不,他是跟著他的姨夫到台湾来的!他的父母都留在大陆没有出
  来。”哦,这也不错。基于一种母性的自私,她为晓彤设想,嫁过去不必伺候翁姑,也是一
  项优点!她点点头说: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们才认识三个多月,已经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深的感
  情了吗?”
  晓彤胀红了脸,默然不语,梦竹想了想,又说:
  “大概所谓留在学校里做功课啦,到顾德美家去啦,都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吧?”
  “噢,妈妈!”晓彤低低的叫。
  梦竹托起了晓彤的下巴,直视著她绯红而窘迫的脸,和清亮的水盈盈的眼睛。那不安而
  又焕发著光彩,羞涩而又流露著痴情的神态,竟使她心中掠过一阵激荡和感动。她用手抚摩
  了一下她的面颊,问:
  “你爱他吗?晓彤?”“妈妈!”晓彤恳求似的喊。
  梦竹微笑了起来,对晓彤点点头。
  “去通知他,下个星期天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妈妈!”晓彤发狂的喊了一声,扑过去,用手勾住梦竹的脖子,把头埋在梦竹的胸
  前,不住的揉搓著。梦竹拍著晓彤的背,哄孩子似的说:“好了,好了!别闹了。”
  但是,她自己也是那么激动,她觉得眼眶湿润了。“晓彤,但愿她有一份最好的、最美
  的、最诗意的爱情!”她喃喃的在心中自语著。
  9
  何霜霜缓缓的驾著车子,远远的跟踪著前面那辆摩托车。在苍茫的暮色里,她仍可清晰
  的看到晓彤把面颊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两只小小的,缠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她咬住
  嘴唇,眯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标,手心中微微的出著汗。有个念头像毒蛇般在她脑中盘
  踞。她踩动油门,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这样对那辆摩托车冲过去,会有怎样的结局?辗碎
  那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也辗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恋情!车子的速度越来越快,那辆摩托车也越
  来越移近,几乎已经跳到她的车窗门口了,她猛然煞住车,把头仆在方向盘上,一头一身的
  冷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辆摩托车已经驰得老远了,浑然不觉几秒钟前可能来临的世界
  末日,那个瘦小的女孩仍然紧贴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额上的汗,重新发动了车子。感到脑中昏昏沉沉,四肢瘫软而无力。身子
  似乎也和她一样的瘫软无力,那样慢吞吞的向前面滑去。在一条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峰的摩
  托车停了,那个女孩子正跳下车来。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视著前方。那女孩对魏如峰说了
  些什么,然后摆摆手作了个再见的姿势,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她的手,于是,她站定
  了。他们就这样拉著手彼此凝视。或者,他们只凝视了几秒钟,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觉上,
  他们已凝视了几百个世纪。当晓彤终于跑进了巷子里,何霜霜就踩动油门,把车子疾驰到前
  面,停在那仍然对著空巷子痴痴注视的魏如峰身边。
  魏如峰被汽车喇叭声惊动了,他回过头来,何霜霜的头伸出了车窗,正带著个嘲讽的微
  笑,冷冷的看著他。
  “嗨!表哥,人已经走远了,还看什么?”
  魏如峰皱皱眉,问:“你到这儿来做什到?”
  “谁规定了我不可以到这里来?”霜霜挑战似的问。
  魏如峰耸耸肩。“你当然可以来,只是未免太凑巧了!”
  “凑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的笑了起来:“由铃兰到这儿,车子走了二十五分钟,
  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踪我们吗?”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那一号的人物。原来就是顾家舞会里那个小土包子!表哥,你
  对女人的胃口越来越小了!据我看来,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么舍弃杜妮而找上这个乡巴
  佬,真让人笑话!”魏如峰紧盯著霜霜问:
  “你跟踪了我们几天了?”
  “好多天,怎么样?”“你想要做什么?”“不做什么!”霜霜满不在乎的挑挑眉:
  “看她的样子,还小得很哩,居然敢穿著制服和男朋友满街乱跑,所谓名震台湾的女中,出
  来的学生也不过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的说,扶住车把,发动了车子。“慢著!”霜霜喊:“表
  哥,请我吃饭去!中国之友社,然后跳舞,怎样?把摩托车放到车后座去。”
  魏如峰默默的看著她,摇了摇头。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顾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顾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声,顿时发动了车子,向前面冲去。“表哥,你敢走!”霜
  霜大叫著,也踩动油门,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弃了,把车子熄了火,她颓然的把头
  仆在方向盘上。听著摩托车的马达声越走越远,她感到浑身被人撕裂般的痛楚著。一时间,
  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骂他。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盘上痛
  苦的转著头,痛苦的扭动著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的呻吟著。
  “喂,你病了吗?”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她没有动。接著,那声音又响
  了,是个嫩嫩的男性的声音:
  “我能不能帮你忙?”她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从睫毛下注视著他,一个高个子的男孩
  子,宽肩膀,长手,长脚。穿著件白衬衫,黄卡其布裤,尽管穿得不好,却很有股帅劲,浓
  黑的头发下是张年轻的,方方正正的脸,乌黑的眼珠似曾相识,两道浓眉有点英雄气概。那
  副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立于暮色之中的样子像一头初长成的漂亮的公鹿。她坐正了身子,把
  头发拂向脑后,懒洋洋的说:“嗨!”“你病了吗?”他弯下腰来问。
  她耸耸肩。“病了,又怎样?”
  “要我帮你忙吗?”他热心的问。
  她眯起眼睛来看看他。
  “你会开车吗?”她问。
  “噢,”十分懊丧的一声感叹:“我不会。”
  “那么,你怎样帮我?”她斜视他,仿佛是猫儿在逗弄一只小老鼠。“我……”嗫嚅
  的,半天才吐出一声:“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开车门,她说:
  “进来吧!”他坐了进去,坐的是驾驶座旁边的位子,方向盘仍然握在她的手中。“我
  们到哪里去?”她扶著方向盘问。
  “哦?”他看来颇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刚刚病了,现在已经好了。”她说,发动车子,驶上了街道,一面转过头来说:“我
  还没有吃饭,你陪我吃饭去,怎么样?”他一惊,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终于吞吞吐吐的
  说:
  “我没有钱。”她大笑了,说:“我请你!”车子迅速的向衡阳街驶去,她侧过头来望
  望他,有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的快乐,她喜欢他那股“嫩”劲和“傻”劲。一个初出茅庐的小
  伙子,下巴上连胡子的影子都还没有!她问:
  “你叫什么名字?”“杨晓白。”车子慢了一下,她顿了顿,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
  “杨晓白。木易杨,早晨的晓,白颜色的白。”
  “唔,”她眯起眼睛,加快速度,车子平安的闯过一个红灯:“你有姐姐或妹妹吗?”
  “是的,有个姐姐,”“应该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红云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