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作者:琼瑶    更新:2021-11-29 11:05
  “我知道。”她喃喃的说。
  “也是——万皓然告诉你的?”他尖锐的问。
  “不。是我在桑桑的乐谱里找到的。”她抬头凝视著尔旋。
  “所以,你们不愿意谈桑桑的爱情,不愿意提万皓然,你们怕我知道——桑桑只是单相思?”
  “我们——宁愿你认为桑桑是为一份值得她去死的爱情而死。”尔旋说,又轻轻的加了一句:“而且,我们一家人是多么高傲,我们耻于承认这事实——桑桑爱上了一份虚无!”
  她低下头,沉思著,想著桑桑,想著万皓然。
  想著昨夜他给她的那一耳光和他咬牙切齿吼出来的句子:
  “你戏弄我,你这个混蛋!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故意让我看到你,你引诱我到这儿来等你,你却迟迟不露面,好不容易,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一个冒充货!”
  她轻轻的摇了一下头。
  万皓然不是一份虚无。她想。有如此强烈的感情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一份虚无。
  尔旋走近她,用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问:
  “你在想什么?”她勉强的微笑了一下。
  “想桑桑。”她说,闪动著睫毛。
  “为什么你决定告诉我这个故事了?”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眼底又闪起那两簇幽柔的光芒,使她怦然心动而满怀酸楚的光芒。
  他轻轻取走了她手中的茶杯,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他把她揽进怀中,用胳膊轻柔的围住了她,他很低很低,很温柔很温柔,很诚恳很诚恳的说:
  “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是什么?”
  “不要再见万皓然。”她默然片刻。
  “你知道昨晚只是个偶然,”她说:“即使我要见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却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他说。
  “他不会要见我的。”
  “不一定。”
  “你怕他?”她怀疑的问,轻蹙著眉梢。
  “怕。”他答得那么坦白,那么直率,竟使她的心微微一阵悸动。
  “为什么?”
  “他能让桑桑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也能让别的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难道还有别的女人为他自杀过?”
  “可能有。我听说,曾经有个女孩为他住进了疯人院。”
  “你未免把他说得太神了。在我看来,他只是个很有个性,很专横,很男子气,很有点催眠力量的男人。”
  他的手臂痉挛了一下,他用手再度托起她的下巴,深切的盯著她的眼睛。
  “这就是我所怕的。”
  “什么?”她没听懂。
  “你对他的评语!”他低声说:“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样的评语是一种恭维。”
  “呃?”她有些错愕了。
  “记得你昨晚说的话吗?”他继续盯著她。
  “什么话?”
  “你说,对于我没有得到的东西,我也无从失去。”
  “嗯。”她轻哼著。
  “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
  她不语,只是轻轻的转动眼珠,犹疑的望著他。
  他的眼珠多黑呀,多深呀,多亮呀!她的心脏又怦怦的跳动起来了。那醉意醺然的感觉又在体内扩散了。
  “他在改变你!”他说,“你知道,这句话对我的打击有多重吗?”
  “我——我——”她结舌的,吞吞吐吐的说:“我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彼此认识的时间还太短,我们还需要时间,需要考验……我……我是真心的。”
  “那句话是真心的?我并没得到你?”他低问。
  “是。”她低答。他死死的看著她,那乌黑闪烁的眸子转也不转。
  “好!”他终于说:“如果需要时间和考验,我们有的是时间和考验!我会守著你!但是——”他捏紧她的下巴:“你答应我,不再见那个人了吗?”
  “不。”她清楚的回答。
  “我只能答应,不去找他。如果偶然遇到了……”
  “你躲开!”他说。
  “不。”
  “为什么?”
  “我不躲开任何命定的东西,我不躲开挑战,我不躲开考验,所以我来到了你家,所以我变成了桑桑,所以我遇到了你和——万皓然。现在,你叫我躲开他,你怕他?如果他会成为我们之间的考验,你应该欢迎他!”
  他凝视她,好半天,他深深的吸了口气:
  “老天!”他叫:“你是个又古怪,又倔强,又会折磨人的怪物!我怎么会这么倒楣碰到了你?但是——”他咬咬牙放低了声音:“我有三个字从没有对任何女孩子说过,因为总觉得时机未到……”她挣脱了他,逃到门口去,翩然回头,她巧笑嫣然:“不要说得太早,可能时机仍然未到!”她嚷著,然后加了一句:“我饿了,二哥。”
  他叹了口气,抓起桌上的西装上衣,摇了摇头,他眩惑的望著她。
  “走吧!我请你去吃……”
  “除了海瓜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她喊。领先冲出了房间。他有些失意,有些迷惘,有些惆怅,有些无可奈何。
  但,在她那近乎天真的笑容里,他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好好的带这个女孩出去,好好的给她吃一顿。
  那要命的奶奶和纪妈,好像已经喂了她一个月的海瓜子了。
  他跟著她走出了房间。
  梦的衣裳17/30
  9
  日子平静的滑过去,秋天来了。
  夜半,不知道是几点钟,雅晴突然醒了过来。
  她睁大眼睛,窗帘上有朦胧的白,是月光,还是曙光一时之间,她有些弄不清楚。
  只奇$%^書*(网!&*$收集整理看到窗帘在风中摇曳。临睡又忘了关窗子,如果给奶奶知道,非挨一顿骂不可。
  秋天了,夜色凉如水!岂不是,夜色凉如水!蓦然间,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醒过来了。
  侧耳倾听,她听到隐隐约约的,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吉他声,叮叮咚咚,泠泠朗朗,清清脆脆………如小溪的呼唤,如晨钟的轻敲,如小鸟的啁啾,如梦儿的轻语……她侧耳倾听,然后,她从床上翻身起床。
  走到窗边,她没开灯,只是悄悄拉开了窗帘,对遥远的地方凝视著。
  越过桑园的围墙,她可以看到湖面的闪光。湖的对面,是一幢幢暗沉沉的树影。
  那儿有一棵梧桐树!她想著,琴声似乎变得急骤了,如雨水的倾泄,如夜风的哀鸣,如瀑布的奔湍,如海浪的扑击……她走到衣橱边,摸索著,找了一件套头的长罩衫,一件家居的长袍。
  脱下睡衣,她换上那件罩衫,没时间梳头洗脸,她不要吵醒这屋子里的人。
  穿了双绒拖鞋,她无声无息的溜出了房间,无声无息的走下楼梯,无声无息的穿过客厅,走出客厅那一瞬间,她听到客厅里那老式的挂钟敲了五下,那么,窗外是曙光而不是月光了。
  她很快的溜出花园,打开边门,她熟稔的沿著那屋后的小径,往湖水的方向奔去。
  天色只有蒙蒙亮,一切都是影绰绰的,晨雾在她的发际和身边穿梭,露珠很快就浸湿了她那薄底的小拖鞋。
  她几乎是奔跑著,带著种盲目的、被催眠似的情绪,她追逐著那吉他的声音。
  越走,声音就越清晰了,那琴弦的拨动,那出神入化的音韵,那吉他特有的音色,震颤出一连串又一连串令人全心震动的和鸣。
  她跑著,落叶被露水沾湿了,她的鞋底已经湿透,但是,她根本没有感觉到。
  只是奔跑著,生怕在自己到达之前,琴声会停止。她的脚踩著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提著那件宽松的衣裳的下摆,因为它总是被路边的荆棘所拉扯。
  她绕著湖边的小径往前跑,她已经看到那棵梧桐树了,琴声戛然而止。
  她的心脏怦然一跳。他走了。她想。她急促的绕过一小簇灌木丛,于是,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梧桐树下,手里抱著一把吉他。他睁大了眼睛望著她,显然,他早已听到她奔过来的声音。
  他眼里既无惊奇也无期待,他的眉毛在曙色初露的光芒下,可以看出是怎样虬结著。
  他的眼光阴鸷而森冷。他被打扰了,他并不欢迎她,他的世界被破坏了……她胆怯起来。
  为什么要来呢?为什么要追寻这吉他声呢?为什么明知他在这儿,还身不由主的跑来呢?
  她怯怯的移近他,在距离他只有一尺远的距离处,她站住了。他抬起眼睛从上到下的打量她,从她那披散的头发,那白的面庞,那宽松的呢质长袍,到她那穿著拖鞋的脚。
  他的眼神里有薄薄的不满,薄薄的恼怒……这不是桑桑。她想,或者他正在凭吊桑桑,她的出现破坏了一切,破坏了他的悼念,他的思想,他的回忆,他的演奏……和他的情感。
  她呆站著,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对不起,”她喃喃的开了口。
  “我并不想打扰你,我……我听到吉他的声音,我……我不由自主的跑了出来……我……我……”他仍然阴沉的盯著她,她说不下去了。
  在他那毫无表情的眼光下,她受了伤,她感到屈辱,感到卑微,感到自己的鲁莽和微不足道。
  她垂下了眼光,看到他那两只结实的大手,稳定的抱著吉他。真没想到那么细微的声音,是出自这样粗糙的双手。
  她转过了身子,不想继续留在这儿被人轻视,惹人恼怒。
  “再见!”她说,飞快的想跑。
  他一伸手,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摆,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
  “你的鞋子湿了,”他安安静静的说:“以后,如果要在这种时间出来,记住草地是湿的,露水沾在所有的叶子上,你会受凉。”她站在那儿,被催眠了。
  慢慢的,她回过头来,觉得自己眼里有著不争气的泪雾。
  “我没有打扰你吗?”她低声的问。
  “你打扰了!”他清楚的回答。移开了一下身子,于是,她发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大段合抱的圆木,他正坐在那截横卧在地下的树木上。
  他拍了拍身边空下的位置,简单的说:“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