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阎连科    更新:2021-11-29 10:57
  写着港台不夜城的啤酒屋,也已经有小姐春光乍泄地站在门口,招揽着她的客人和生意。写着日行千里的足疗屋,门口的小姐正在擦着她们那画了双脚和半盆药水的木招牌。我从天堂街的北边向南走,出了第一家的药品店,进了第二家有五个小姐争着为我服务的发廊里。进了第三家声称是中医按摩,进去了却又说对男士有全套服务的两层楼房里。到了第四家专门播放色情电影的播映厅。去了第五家专门组织嫖娼卖淫的几间小黑屋。我每到一家店就在门口站一会,咳一下,或者喂一声,马上就有服务生或者服务小姐朝我走过来。
  3.思齐(3)
  她们说,按摩吗?
  我说除了理发没有别的项目呀?
  人家就笑着把我朝大厅后边的屋里请,或把我朝一楼明营业、二楼暗服务的楼上引过去。
  到了楼上我问道,最小的年龄是十几?
  人家说价钱可要偏高啊。
  我说无论钱多少,我都要年龄最小的。
  领我的人也就笑着说,先生,你可真会享受啊。就帮我去叫那年龄最小的姑娘了。
  在那发廊或者理发店,人家说理发还是洗头啊?
  我说按摩和推拿有什么区别吗?
  人家说松松筋骨,是只松表层,还是要伸到里边啊?
  我说就按我现在的发样剪剪就行了。
  人家就盯着我认真看下一会儿——你像是一个读书人。
  我说我出差路过这儿,想轻松一下子。
  人家便朝着后边或者楼上唤——喂,有客人来啦。
  就有几个清艳得和牡丹野草般的姑娘走出来,站在我面前,等着我挑她们中间的哪一个。
  我说你们这儿年龄最小的是十几?
  人家说,16岁。
  我说才16?
  人家说,还不到16呢。
  我说就要这个不到16的。
  每个店我都要年龄最小的,把她领进一间屋子里(是人家把我领进一间屋子里),开了灯,关上门,倒上一杯水,或让别的人送来一盆水果或一盆瓜子儿(我从来不要啤酒或红酒,那东西贵得如吃金吞银样),然后我就坐到她对面(她就坐到我对面,床上或者沙发上),看她一会儿,问你多大?哪里人?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啊?这么小你怎么就出来做了这样的事?你不后悔吗?然后我就听她用当地口音或者外地口音,说她的生平和窘境,艰难或曲折,让我亲手翻开她人生最灰暗的那一章(其实光明呢),读着品味着,如同揭着疮疤(却只露出一个红斑儿)由大夫欣赏样。她们有的说着是笑着,有的说着果真就哭了,有的说着不哭也不笑,平静得如同说着别人的事。她们说她们家在乡下,父母有病,自己不得不从家里出来挣钱做些这样的事情时,我就把三五百块钱掏出来,放在她手里,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把瓜子盘朝她面前推一推,像对待自己的妹妹样(自己的孩子样),劝着她赶快回到家里去,以后再也别做这样的事情了。别一失足成为千古恨,让自己一生没有好日子。
  她摇摇头,笑一笑,说不后悔。做了也就不再后悔了。
  我便皱皱眉头对她说,既然做这样的事情已经存了一些钱,那就敢快停下来,离开天堂街,回家开个小饭馆,开个理发店,堂堂正正做些小生意,自食其力找个对象一结婚,过那恩爱美好的小日子。
  人家就有些不解地望着我,把我给的钱捏在手里边,站起来,用指头摸着自己的衣扣儿,拿目光问我解不解?
  我朝她摇了一下头,说我不是嫖客我是教授呀。
  人家就笑了,说前几天来了一个嫖客,也说他是教授呢。说来过一个人,还说他是省长呢。
  我把工作证掏出来递到她手里。
  她接过去看一看,再看看(如一个警察检验一个假的证件样),最后把工作证重又还给我,朝我又打量了大半天。
  ——信了吧?我是教授你信了吗?
  ——你走吧。这么小怎么就做了这样的事。
  ——真是家里困难吗?真的困难了我再给你几百块钱好不好?
  ——这钱你接着。我不摸你一下,也不碰你一下。你还这么小,又长得这么好,心灵手巧,仪态大方,你又读过书,既然这样你就离开这儿吧,到别的地方找个工作干。你完全可以到哪个公司去坐办公室,去接接电话打打字,一月挣上几百块钱或者一千多块钱,没必要在这儿做这黑营生,提心吊胆,防不胜防,生怕哪一天被政府抓了去。你离开这儿,到别的地方去,到京城去了你就找我去。我教了半辈子的书,现在已经桃李满天下,有许多学生已经是老板或经理,到京城我给你介绍到他们的公司去坐办公室。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答应马上离开这儿,再也不做这接客的黑营生。
  3.思齐(4)
  ——这次我是出差到这儿,过些日子我还要出差路过这县城,那时候我再到这天堂街上来一趟。我要看看你离没离开这天堂街。
  我每次到天堂街上都要走进六到八家的店,劝解七八个年龄最小的小姑娘,让她们回家去,或到别的地方去做事,不再做这地下的黑营生。每劝解一个,我都要在我的笔记本儿上,写下她们的名字和店名,也记上我给她们花的钱。最多的一次我给一个姑娘800块,最少的给过一个250块。我的笔记本上,从前向后看,是我记的要替村人买东捎西的事。从后向前看,是我劝解离开的小姐的人名、店名和钱数。这两个月,我在村里无所事事,专程来天堂街已经三次了,笔记本上小姐的人名也已经记了两整页。天堂街的宽窄长短,我都已经很清熟,街角哪儿有个垃圾桶,哪儿有个邮箱,站在那儿如同日夜站着一个人,大街上的哪儿地上的青石板破了一块儿,我都记得清晰着,像记得我家里的书架上,哪本书放在哪里样,像记得《诗经》中某首诗是在哪个部分里,是哪个部分的第几首,又是整个《诗经》中总的排序第几首。我知道天堂街上一街两岸共有62家店,那些店里差不多都有小姐为男人服务的事(人家说那街上还有几家专门让小伙为女人服务的店)。我计划着要到这街上来十次,把每家店里最小的姑娘都劝解回到她们家里去,或让她们都到别的地方去做别的事。我把这当成我回到耙耧山脉的事业做(和那几年我一心一意撰写我的专著那样),它使我在前寺村这些日子里,过得充实而满足,丰富而多彩。过着俗世的日子,做着不同凡俗的事业,使我独自相处时,回忆这些过往之事,就像一个伟人得意傲然地回忆他伟大的一生。
  这次到天堂街上时,时候已经是临近午饭时,我在县城政府路上一家小店吃了饭,取出我的那个笔记本儿看了看,知道第二十家的那个叫菊梅的不到16岁的小姑娘我已经劝过了,下边我该去的是第二十一家的店。第二十一家是天堂街上的天堂旅馆。我已经到那店里看过了,三层楼,80多间房,和城里三四星的宾馆样。那旅馆接人住宿,也设有歌厅和桑拿。歌厅和桑拿里都有小姐陪你唱歌,陪你跳舞,陪你按摩和睡觉。我轻车熟路,按部就班,吃过午饭从政府路上朝着天堂街上走,到路口和那个每天都在那儿修自行车的中年人点了一下头,他说又来了?我说你忙呀。他笑着,去吧,你们大城市的人,到我们这个小地方,不到天堂街上玩一玩,也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哩。
  我就在街口站下了。
  就在别的店前面熟的姑娘向我招把手时,我朝着第二十一家天堂旅馆走过去。径直走过一段路,径直到旅馆前的大门口,上了几个台阶后,门口的保安朝我点头迎接着,帮我推开人工旋转门,我到那大厅扫着目光看一眼,见那大厅里,有旅客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有旅客在大厅里站着像等什么人。径直到大厅的前台边,前台的服务员笑吟吟地问,先生,你是住店吗?
  我说你们这旅馆好热啊,现在就烧暖气了?
  她说最多可以打八折,有介绍信可以打六折。
  我把我的工作证给她看,说在京城,哪个酒店都对我们学校的老师打六折,不能到你们这儿就不照顾知识分子了。她接着我的工作证看了一会儿,朝我笑一笑,在二楼给我开了一间六折的房。我拿着房卡到我的房间里,开了灯,拉窗帘,接着去翻电话机旁的住宿指南册。按照指南册上的电话号码,拨通了桑拿的分机说,有按摩小姐吗?能到房间按摩吗?年龄最小是多大?没有别的要求,我就要年龄最小的。5分钟内让她到我的房间好不好?
  放下电话,我坐下来环顾了那标间房里的两张床,看看地上铺的半脏不脏的红地毯,看看挂在床头上的一张剪纸画,摸摸电视机屏上的一层灰,推开窗让外面初冬的凉气扑进来,最后仰躺在床上舒上几口气,又起床倒了两杯水,放在窗下的茶几上,焦躁难耐地等着店里最小的姑娘,像等着最大的宾客样。等我做完了这一切,到卫生间里洗了手,洗了脸,这时候门口有人敲门了。
  3.思齐(5)
  我的心开始怦怦怦地跳起来(每次那年龄最小的姑娘敲门时,我的心都激动不已、狂跳如雷,好奇和莫名的担心,如疯马野兔在我的胸里狂奔和跳跃),可就这时候,我又总能长长地吸上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把紧张压下去,人变得风平浪静,若无其事。若无其事地朝门口望一望,若无其事地说,你是送水的吗?进来吧。
  也就进来了。
  她不是送水的服务员(我知道她不是送水的服务员),她是以按摩为名专门侍候男人的小姑娘。那店里所有的小姐中,也许她不是最为漂亮的,可确实是年龄最小的(每次我都会看看她们的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