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作者:蒲松龄    更新:2021-11-29 09:51
  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
  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尪羸。濒死,两子
  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
  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努数千万,
  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鸲鹆
  王汾滨言:其乡有养八哥者,教以语言,甚狎习,出游必与之俱,相将数年矣。
  一日,将过绛州,而资斧已罄,其人愁苦无策。鸟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当得
  善价,不愁归路无资也。"其人云:"我安忍。"鸟言:"不妨。主人得价疾行,待
  我城西二十里林树下。"其人从之。携至城,相问答,观者渐众。有中贵见之,闻诸
  王。王召入,欲买之。其人曰:"小人相依为命,不愿卖。"王问鸟:"汝愿住否?
  "言:"愿住。"王喜。鸟又言:"给价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
  故作懊恨状而去。王与鸟言,应对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鸟曰:"臣要浴。"王命
  金盆贮水,开笼令浴。浴已,飞檐间,梳翎抖羽,尚与王喋喋不休。顷之,羽燥,翩
  跹而起,操晋声曰:"臣去呀!"顾盼已失所在。王及内侍,仰面咨嗟。急觅其人,
  则已渺矣。后有往秦中者,见其人携鸟在西安市上。毕载积先生记。
  刘海石
  刘海石,蒲台人,避乱于滨州。时十四岁,与滨州生刘沧客同函丈,因相善,订
  为昆季。无何,海石失怙恃,奉丧而归,音问遂阙。沧客家颇裕。年四十,生二子:
  长子吉,十七岁,为邑名士;次子亦慧。沧客又内邑中倪氏女,大嬖之。后半年,长
  子患脑痛卒,夫妻大惨。无几何,妻病又卒;逾数月,长媳又死;而婢仆之丧亡,且
  相继也;沧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间,忽阍人通海石至。沧客喜,急出门迎以入。方欲展寒温,海石
  忽惊曰:"兄有灭门之祸,不知耶?"沧客愕然,莫解所以。海石曰:"久失闻问,
  窃疑近况未必佳也。"沧客泫然,因以状对。海石欷歔。既而笑曰:"灾殃未艾,余
  初为兄吊也。然幸而遇仆,请为兄贺。"沧客曰:"久不晤,岂近精'越人术'耶?
  "海石曰:"是非所长。阳宅风鉴,颇能习之。"沧客喜,便求相宅。
  海石入宅,内外遍观之。已而请睹诸眷口;沧客从其数,使子媳婢妾,俱见于堂
  。沧客一一指示。至倪,海石仰天而视,大笑不已。众方惊疑,但见倪女战慄无色,
  身暴缩,短仅二尽余。海石以界方击其首,作石缶声。海石揪其发,检脑后,见白发
  数茎,欲拔之。女缩项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
  就项后拔去之。女随手而变,黑色如狸。众大骇。
  海石掇纳袖中,顾子妇曰:"媳受毒已深,背上当有异,请验之。"妇羞,不肯
  袒示。刘子固强之,见背上白毛,长四指许。海石以针挑出,曰:"此毛已老,七日
  即不可救。"又视刘子,亦有毛,才二指。曰:"似此可月余死耳。"沧客以及婢仆
  ,并刺之。曰:"仆适不来,一门无噍类矣。"问:"此何物?"曰:"亦狐属。吸
  人神气以为灵,最利人死。"沧客曰:"久不见君,何能神异如此!无乃仙乎?"笑
  曰:"特从师习小技耳,何遽云仙。"问其师,答云:"山石道人。适此物,我不能
  死之,将归献俘于师。"
  言已,告别。觉袖中空空,骇曰:"忘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众
  俱骇然。海石曰:"领毛已尽,不能化人,止能化兽,遁当不远。"于是入室而相其
  猫,出门而嗾其犬,皆曰无之。启圈笑曰:"在此矣。"沧客视之,多一豕。闻海石
  笑,遂伏,不敢少动。提耳捉起,视尾上白毛一茎,硬如针。方将检拔,而豕转侧哀
  鸣,不听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犹不肯耶?"执而拔之,随手复化为狸
  。
  纳袖欲出。沧客苦留,乃为一饭。问后会,曰:"此难预定。我师立愿弘,常使
  我等遨世上,拔救众生,未必无再见时。"及别后,细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
  矣!'山石'合一'岩'字,盖吕仙讳也。"
  谕鬼
  青州石尚书茂华为诸生时,郡门外有大渊,不雨亦不涸。邑中获大寇数十名,
  刑于渊上。鬼聚为祟,经过者辄被曳入。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闻群鬼惶窜曰
  :"石尚书至矣!"未几,公至,甲以状告。公以垩灰题壁示云:"石某为禁约事
  :照得厥念无良,致婴雷霆之怒;所谋不轨,遂遭鈇?之诛。只宜返罔两之心,争
  相忏悔;庶几洗髑髅之血,脱此沉沦。尔乃生已极刑,死犹聚恶。跳踉而至,披发
  成群;踯躅以前,搏膺作厉。黄泥塞耳,辄逞鬼子之凶;白昼为妖,几断行人之路
  !彼丘陵三尺,管辖由人;岂乾坤两大中,凶顽任尔?谕后各宜潜踪,勿犹怙恶。
  无定河边之骨,静待轮回;金闺梦里之魂,还践乡土。如蹈前愆,必贻后悔!"自
  此鬼患遂绝,渊亦寻干。
  泥鬼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胆即最豪。
  见庑中泥鬼,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既抵家,某暴
  病,不语移时。忽起,厉声曰:"何故抉我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始言
  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乃大言曰:"如此,我
  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更生];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睛仍安鬼
  眶中。
  异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灵也。顾太史抉睛,而何以迁怒于同游?盖
  以玉堂之贵,而且至性觥觥,观其上书北阙,拂袖南山,神且惮之,而况鬼乎?"
  梦别
  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
  :"何来?"曰:"仆将长往,故与君别耳。"问:"何之?"曰:"远矣。"遂
  出。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应
  ,因而惊寤。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备吊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请
  先探之,信,而后吊之。不听,竟以素服往。至门,则提旛挂矣。呜呼!古人于友
  ,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岂妄哉!
  犬灯
  韩光禄大千之仆,夜宿厦间,见楼上有灯,如明星。未几,荧荧飘落,及地化
  为犬。睨之,转舍后去。急起,潜尾之,入园中,化为女子。心知其狐,还卧故所
  。俄,女子自后来,仆阳寐以观其变。女俯而撼之。仆伪作醒状,问其为谁。女不
  答。仆曰:"楼上灯光,非子也耶?"女曰:"既知之,何问焉?"遂共宿止。昼
  别宵会,以为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夹仆卧;二人既醒,则身卧床下,亦不知堕自何时。主人益
  怒,谓仆曰:"来时,当捉之来;不然,则有鞭楚!"仆不敢言,诺而退。因念:
  捉之难;不捉,惧罪。展转无策。忽忆女子一小红衫,密着其体,未肯暂脱,必其
  要害。执此可以胁之。夜分,女至,问:"主人嘱汝捉我乎?"曰:"良有之。但
  我两人情好,何肯此为?"及寝,阴掬其衫。女急啼,力脱而去。从此遂绝。
  后仆自他方归,遥见女子坐道周;至前,则举袖障面。仆下骑,呼曰:"何作
  此态?"女乃起,握手曰:"我谓子已忘旧好矣。既恋恋有故人意,情尚可原。前
  事出于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缘分已尽,今设小酌,请入为别。"时秋初,高粱正
  茂。女携与俱入,则中有巨第。系马而入,厅堂中酒肴已列。甫坐,群婢行炙。日
  将暮,仆有事,欲覆主命,遂别。既出,则依然田陇耳。
  番僧
  释体空言:"在青州,见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鬈如。
  自言从西域来。闻太守重佛,谒之。太守遣二隶,送诣丛林。和尚灵辔,不甚礼之
  。执事者见其人异,私款之,止宿焉。或问:'西域多异人,罗汉得无有奇术否?'
  其一冁然笑,出手于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珑可爱。壁上最高处,有小龛,
  僧掷塔其中,矗然端立,无少偏倚。视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间,以手招
  之,仍落掌中。其中僧乃袒臂,伸左肱,长可六七尺,而右肱缩无有矣;转伸右肱,
  亦如左状。"
  狐妾
  莱芜刘洞九,官汾州。独坐署中,闻庭外笑语渐近。入室,则四女子:一四十
  许,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来,末后一垂髫者。并立几前,相视而笑。刘固知官
  署多狐,置不顾。少间,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刘拾掷窗间,仍不顾。四女
  一笑而云。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刘漫应之
  。女遂去。俄偕一婢,拥垂髫儿来,俾与刘并肩坐。曰:"一对好凤侣,今夜谐花
  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