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蒲松龄    更新:2021-11-29 09:51
  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衤周】。中夜启视,有鼻息矣。
  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载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
  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也。察其情,与人异,知为
  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焉。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
  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
  有亡。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
  久待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
  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别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
  语,辄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然嬉戏无节,日效【木亏】者,
  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过数日,两窗尽
  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
  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
  诈作欲搜状。【炎欠】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
  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
  不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
  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女曼】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
  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
  别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
  妇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见二人
  来饮,一长鬣奴捧壶,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
  酒一【希瓦】来。"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
  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
  归。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
  牵父衣,娇聒之。翁不忍过拂,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
  白酒,寄肆廊。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诘母疾,答云:"连朝稍可,
  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妗捡椟,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
  作汤饼啖儿。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父待市中,
  不遑食也"。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
  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渐与语,诘其居里。答言:"北村。"
  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
  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
  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
  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
  "吾侪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不
  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
  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
  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也。"
  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
  酒授之,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
  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曰:"此
  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
  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呕痰辄数升,寻愈。
  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贵至总
  戎。
  蛇癖
  予乡王蒲令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
  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
  时无佩刀,先噬其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卷二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人。素人检。忽出家作头陀。类颠,啖不洁以为美。犬羊遗秽于前,辄
  伏啖之。自号为佛。愚民妇异其所为,执弟子礼者以千万计。金诃使食矢,无敢违者。创
  殿阁,所费不资,人咸乐输之。邑令南公恶其怪,执而笞之,使修圣庙。门人竞相告曰:
  "佛遭难!"争募救之。宫殿旬月而成,其金钱之集,尤捷于酷吏之追呼也。
  异史氏曰:"予闻金道人,人皆就其名而呼之,谓为'金世成佛'。品至啖秽,极矣。
  笞之不足辱,罚之适有济,南令公处法何良也!然学宫圮而烦妖道,亦士大夫之羞矣。"
  董生
  董生,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冬月薄暮,展被于榻而炽炭焉。方将篝灯,适友人招
  饮,遂扃户去。至友人所,座有医人,善太素脉,遍诊诸客。末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
  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
  董君实甚。"共惊问之。曰:"某至此亦穷于术,未敢臆决。愿两君自慎之。"二人初闻
  甚骇,既以为模棱语,置不为意。
  半夜,董归,见斋门虚掩,大疑。醺中自忆,必去时忙促,故忘扃键。入室,未遑【上
  艹,下繁体热,音ruo4,点火】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温否。才一探入,则腻有卧人。
  大愕,敛手。急火之,竟有姝丽,韶颜稚齿,神仙不殊。狂喜,戏探下体,则毛尾修然。
  大惧,欲遁,女已醒,出手捉生臂,问:"君何往?"董益惧,战栗哀求:"愿仙人怜恕!"
  女笑曰:"何所见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女又笑曰:"君误矣。尾于何
  有?"引董手,强使复探,则髀肉如脂,尻骨童童。笑曰:"何如?醉态【目蒙】瞳,不
  知所见伊何,遂诬人若此。"董固喜其丽,至此益惑,反自咎适然之错。然疑其所来无因。
  女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尔是我未笄,君垂髫也。"董
  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琐耶?"女曰:"是矣。"董曰:"卿言之,我仿佛忆之。十年不
  见,遂苗条如此!然何遽能来?"女曰:"妾适痴郎四五年,翁姑相断逝,又不幸为文君。
  剩妾一身,茕无所依。忆孩时相识者惟君,故来相见就。入门已暮,邀饮者适至,遂潜隐
  以待君归。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温耳,幸勿见疑。"董喜,解衣共寝,意殊
  自得。月余,渐羸瘦,家人怪问,辄言不自知。久之,面目益支离,乃惧,复造善脉者诊
  之。医曰:"此妖脉也。前日之死征验矣,疾不可为也。"董大哭,不去。医不得已,为
  之针手灸脐,而赠以药。嘱曰:"如有所遇,力绝之。"董亦自危。既归,女笑要之。怫
  然曰:"勿复相纠缠,我行且死!"走不顾。女大惭,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
  董服药独寝,甫交睫,梦与女交,醒已遗矣。益恐,移寝于内,妻子火守之。梦如故。窥
  女子已失所在。积数日,董吐血斗余而死。
  王九思在斋中,见一女子来,悦其美而私之。诘所自,曰:"妾遐思之邻也。渠旧与
  妾善,不意为狐惑而死。此辈妖气可畏,读书人宜慎相防。"王益佩之,遂相欢待。居数
  日,迷罔病瘠。忽梦董曰:"与君好者狐也。杀我矣,又欲杀我友。我已诉之冥府,泄此
  幽愤。七日之夜,当炷香室外,勿忘却!"醒而异之。谓女曰:"我病甚,恐将委沟壑,
  或劝勿室也。"女曰:"命当寿,室亦生;不寿,勿室亦死也。"坐与调笑。王心不能自
  持,又乱之。已而悔之,而不能绝。及暮,插香户上。女来,拔弃之。夜又梦董来,让其
  违嘱。次夜,暗嘱家人,俟寝后潜炷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