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作者:九把刀    更新:2021-11-29 08:51
  小恩转身,调整了一下衣服。
  「是她叫你来问的吗?」乳八筒的眼睛有点飘。
  「不是,是我自己想知道。」小恩用坚定的眼神将他拉回。
  「……我也不知道。不,也不能这么说。」
  乳八筒皱眉,又恢复了他一贯不讲话会死的表情:「这件事如果要话说从头,恐怕要很久的时间,如果你想听,我也不见得有那个心情说,况且我们也还不够熟,至少,没有熟到可以让我讲出那一件事。」
  小恩瞪着他:「你刚刚灌内力给我,我觉得我们应该有一点熟了。」
  乳八筒完全没有一点坚持:「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事情是这样的。
  扣掉其实完全不是重点的一万字前尘往事,就只剩下精辟的二十七个字:
  「乳八筒以前喜欢过四个女生,全都因为他实在太罗唆了于是失败。」
  小恩深深觉得,乳八筒是绝对不能当作家的人。
  原本只要一棵树牺牲就能解决的故事,结果会砍掉整座哭泣的森林。
  「对了这位女孩,你这么漂亮,肯定谈过恋爱吧?」乳八筒按摩着手腕。
  「嗯,我谈过一次很棒的恋爱。」
  「那,女生在喜欢一个男生的时候,会释放出什么讯息呢?讲出来参考一下。」他有点局促。
  她看着他。
  「她会苦苦哀求另一个女生,请她无论如何都要帮她问出,那男孩有没有喜欢的人。」小恩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乳八筒愣愣听着,越听,越呆。
  两个人竟然无声对峙了十几秒,乳八筒的耳根子都红了。
  两个等待结帐的客人奇妙地排在柜台前,看着一头乱发、趴在柜台睡觉的工读生不知如何是好。也是奇异的对峙。
  「那…… 一个男生在喜欢一个女生的时候,会……?」他支支吾吾。
  「他会送她一只牙刷。」她想也没想。
  一只牙刷啊……乳八筒陷入无底洞的沈思。
  「所以,你等于间接承认喜欢晚班的女工读生罗。」她有点高兴。
  「我没有这么说。」
  他突然很镇定,如果完全忽略他快烧起来的耳朵的话。
  「嗯。」
  「嗯?嗯什么啊?喂,你……你不要去乱讲什么喔。」
  「别傻了。」
  小恩拿走放在柜台上的提神饮料,认真说:「无论如何,喜欢谁,不喜欢谁,那都是你自己应该讲的话。」
  转身。
  登。
  乳八筒怔怔看着小恩踏出便利商店。
  头一次,他觉得这个从来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女孩,背影很帅。
  48.
  「今天的妆特别浓喔。」
  「最近好几天都睡不好,用眼影压一下黑眼圈。」
  长飞丸正在研究一只掉在地上的肥蛾,鼻子嗅嗅,目不转睛。
  台阶上,小恩翻着新一本绿色的工作备忘录。
  里面详细记录了乳八筒胡乱钻研太极拳的心得,以及女工读生对未来的不确定感。还是一样,这一男一女写的内容都巨细靡遗到了废话连篇的地步。
  「再过一个月,我就要毕业了。」女工读生幽幽说道。
  「恭喜你。」小恩抬起头。
  「毕业有什么好?毕业以后,我就要离开台北了。」
  「反正,你总不会一直在便利商店打工吧?台北又不是全世界。」
  「无所谓啊,一直打工也没什么不好,转正职薪水也会提高啊。」女工读生看着被人群遗弃的、冷冷清清的大街,呆呆地说:「台北不是全世界,可是,却有一张八筒赖在这里啊。」
  小恩看过工作备忘录。
  再过一个月,乳八筒也要毕业了。
  他毕业以后会去报社当实习记者,当然也不可能再兼差便利商店的工作了。
  而女工读生还没决定将来要做什么,但家人要她先回台南老家再说。
  「不管怎么说,我想带走长飞丸。」女工读生慢慢说道。
  长飞丸研究着那只要死不死的肥蛾,眼皮渐渐沉了。
  「它一条狗谁也不认识,留下它,不知道下一个顾店的人还会不会像我们这样,对它好,喂它东西吃,又不大管它。」
  「那就带走啊。」
  「可是,就这样带走长飞丸对它好像也不公平。」女工读生缩着身子,打了个小呵欠:「它本来就没有主人,一条狗就这样走来走去的,肚子饿了有人喂,过得很好。我想带它走,它可不见得愿意放弃这么自在的流浪。」
  小恩低下头。
  「没有人喜欢流浪。」
  「嗯?」
  「有人疼,谁喜欢流浪。」小恩看着终于睡着了的长飞丸,平静地说:「少一点自由,本来就是心甘情愿。」
  小恩在一个日本综艺节目上看过一段奇人奇事的专访。
  一只小文鸟受伤了,摔进一户人家的阳台,被一对大叔大婶细心治疗。
  等到小鸟痊愈后,它就一直待在大叔的肩膀上,跳着,啄着,偶而飞起来随意盘旋几下又回到大叔肩上。大叔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它也跟着。大叔洗澡,它也跟着一起洗。一人一鸟,好得不像话。
  记得大叔是这么说的。
  「它想待着就待着,想走,随时都可以打开翅膀喔。」大叔温柔地抚摸小鸟。
  她很感动。
  不知怎地,好感动好感动。
  「还有一个问题。」
  「嗯?」
  「我一直不敢跟八筒提我想带走长飞丸。」
  「因为乳八筒自己也想带走长飞丸吗?」
  「这我没问,他也没说。不过他帮它取了黄金梅利这个名字,从来都没有因为我叫它长飞丸就改叫长飞丸,所以他一定也觉得自己对他的黄金梅利有一份责任……跟权利吧?我擅自决定带走它,八筒这么重感情的人,一定会大受打击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恩想了想,又说:「如果乳八筒把话讲明,说他想带走黄金梅利呢?那时你怎么办?」
  有点懊恼似的,女工读生深呼吸。
  「……我不想让他带走它。」女工读生像是下了决心。
  「为什么?你觉得乳八筒不会好好养长飞丸还是黄金梅利吗?」
  「不是。」女工读生不知在生谁的气:「我也会想它啊!」
  女工读生没有开口说的是……好烦喔,都快离开这里了,这段用沉默的千言万语筑成的暧昧情感,还没有完成到爱情的强度。
  还没完成,然后就要分开了。
  小恩将工作备忘录还给女工读生,笑笑:「我们来喝啤酒吧。」
  「又要喝啤酒啦?」女工读生有点惊讶。
  「嗯啊。」
  「嗯哼。」
  女工读生走进去,随便拿了两罐冰啤酒。
  两个人一打开啤酒罐,各自喝了一大口。
  「还是好难喝喔。」小恩苦着脸。
  「真的是超级难喝的。」女工读生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两人面面相觑。
  然后,同时将啤酒倒进脚边的排水孔里,哈哈大笑起来。
  她从没问过女工读生的名字,连名牌都没好好看过。
  应该说,连想看一下的念头也没有过。
  女工读生也没问过小恩的名字。
  对女工读生来说,她想说就说,她不想说,没有名字也无所谓。
  「我的老板,死了。」
  或许被某种氛围感染,小恩突然说出来。
  「死了?」女工读生还没会意过来。
  「他在工作的时候出了意外,死了。」小恩
  「那你……你不要紧吧?」女工读生说完立刻就后悔。
  这种事,怎么可能不要紧。
  「这里很痛。」小恩揪着自己的胸口。
  总算是说出来了。
  这个世界上,就算只有一个人听到这句话也好。
  女工读生一直没敢说话,只是闷闷地将铝罐捏凹。
  死这个字,距离她的世界太远太远。连安慰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对了,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
  「可以。」
  「离开台北以后,要偶而想起我喔……偶而就可以了。」
  「好。」
  勾勾手。
  长飞丸凑了过来,在两人之间躺下。
  小恩看着长飞丸的肚子,用手摸摸:「一个月是吗?」
  「什么?」女工读生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
  「没。」
  手机响了。
  如果一个月以后,自己居然还活着的话,就来应征这份工作吧。
  49.
  一台胡乱改装的白色喜美,脏脏地出现在约定的百货骑楼下。
  从车子的状况看来,这年头黑道虽然依旧很景气,却也不是鸡犬升天。
  车子在开进汽车旅馆前,小恩用甜到发腻的声音开口。
  「哥哥,我们去买一点酒好不好?」
  「喝酒啊?小心喝醉了,我找我兄弟一起搞你喔!哈哈!」
  这个两天前曾上过小恩的男客,绰号黄鸡。
  黄鸡是黑道立委琅铛大仔那一挂的混混,而琅铛大仔根本就是鬼道盟的老辈分。琅铛大仔二十几年还蹲过绿岛,蹲出一身病痛、跟黑到发金的身价。
  借着一连串大大小小的选举漂白成功,从地方议员到立法委员,琅铛大仔一路掌握了好几桩道路重修工程的标案,钱多,小弟多,女人多,琅铛大仔在江湖上越来越有份量。
  铁块,应该就是在暗杀琅铛大仔时失了手。
  车子停在便利商店前,小恩很快下车又很快上来。
  一手台啤,还有一瓶廉价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