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九把刀    更新:2021-11-29 08:51
  王董越说越激动,握紧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说:“要知道,鸿塑集团去年的全球营收破兆,是台湾目前市值最高的公司,我们的专业几乎横跨所有的领域,今年底还打算发展炙手可热的太阳能矽晶电池,明年还会转投资晶圆代工,按照我的计画,五年内台湾所有的关键产业都将被鸿塑集团吞并,所有的公司想要接单都得看鸿塑脸色。到了第十年,鸿塑集团将成为全世界前三十大公司。”
  我听着听着,渐渐明白了王董深沉又可怕的思惟。
  “我不过是鸿塑集团的首脑,一个每年领取数十亿股利分、终有一天会迟暮老死的首脑——鸿塑两个字,才是永恆不灭的伟大图腾。心软的人是无法接替首脑的位置,尤其心软到要将公司巨大的利益与产业前景拱手让人的人,更是鸿塑成长的绊脚石。”王董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空顿了顿,接着说:“尤其当我死后,公司的经营权将由两个儿子平均继承,这种将公司实力分裂的做法只会让集团的成长脚步迟缓许多,所谓的策略结盟,永远比不上一人独大。”
  我全部都懂了。
  王董要杀的,竟是为了拯救父亲不惜牺牲公司利益的孝顺儿子。杀了他,鸿塑集团就没有分产切半的隐忧,资源集中一子之手,尽情伸展全球佈局的鹰翅。
  “爱我,就应该知道对他们的父亲来说,鸿塑集团的图腾才是家族的梦想。”王董淡淡说道,从上衣口袋又拿出一小串名单,交给了我。
  上面有三个名字,还附着一张支票,上面的数字正好是我接单公定价的两倍,看来这个王董真是一流的生意人,既给我期待的甜头,又不让我有大敲竹槓的机会。
  “这是赞成我儿子要保全我性命为优先的三个公司主管,他们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我连儿子都可以不要,这些只懂拍马屁的老臣也没有理由活着,你说是吧?”王董冷冷地说。
  “大生意上门,我该向你鞠个躬才是。”我莞尔,将名单与支票收下。
  许久我们都没有说话,规律的海潮沙沙声适时地填补了残忍的空白。
  海鸥享用完牠的鲜鱼大餐,再度拍翅飞上天空。
  我站了起来,拎起鞋子,也该走了。
  王董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了几句话。
  “请让他毫无痛苦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他是我深爱的儿子。”
  “这点请放心,我们有最好的杀手,包准你的儿子走得非常突然,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他的死法绝对不会影响到股市。”我露出训练有素的专家笑容。
  那是一种让你放心把人交给我杀,亦不知不觉同时将罪恶感交给我,令你如释重负的,千锤百练的笑容。
  我走了几步,将裤管卷放下来,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其实你只要汇钱给我,邮寄给我照片与名字,我就可以帮你杀掉你的儿子跟这三个家臣,你又何须冒着让我知道委託人是谁的道德风险?”我问。
  “我想看看,动手的人是谁。”王董没有回头。
  “有意义吗?”我看着躺椅上,王董的背影。
  “知道自己儿子的杀人凶手的模样,难道没有意义吗?”王董摇摇手。
  我笑笑,带着一笔大生意离去。
  在飞回台湾的两千呎高空上,我看着万里无云的平流层回想两小时前的对话。
  我很想跟王董说,这中间所有的企业与家族危机都是他一手制作出来的,人生重要的哪里是钱,有这种关心他的儿子才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在我的想法里只要多替孝顺的儿子找全几个心狠手辣的家臣辅佐他并吞天下也就是了,况且宁愿牺牲父亲也要保全公司的那个儿子,有的也许只是一副铁石心肠,未必谋略经营的本事就高。
  但,劝人别杀人不是我该做的,那是慈济大爱台的工作。
  我只知道,世事难料。
  於是我什么都信。
  一回台湾,我就着手进行。
  王董给两个儿子的抉择期限是一个月,现在过了两个星期半,只剩下十天的时间。扣掉宣传用语,实际上从没有天衣无缝的杀人佈局,但要做到全身而退、线索几乎不留痕迹的地步,最好有一个月的准备期。
  十天的时间对准备杀一个人来说是仓促了些,但这次我的收款足以让我扣掉酬庸后,还有充沛的资金去寻找能够在期限内称职杀掉目标,并达成委託人“毫无痛苦死去”嘱咐的高级杀手。
  是啊,真正高档的杀手。
  如果G是排行榜里号称谁都杀得死的顶级杀手,而月是正义独行的全民英雄,那么,蓝调爵士就是最被低估,收费却是最昂贵的智慧型杀手。
  杀手是很极端的职业,从事其中的人难免有些怪癖,所以每个杀手都有不同的联系方式,这些联系方式可以说是除了杀人风格之外的、更重要的辨识系统。
  我相当尊重,我从前的怪习惯也不少。
  要见蓝调爵士,就得去信义区最贵地段的私人精神科诊所,挂忧郁症的下午门诊。那天下午,我在优雅宁静、又满室书香的候诊室里翻了两本八卦杂志、一本财金杂志、两本漫画,才终於轮到我的看诊。
  偌大的诊间像个格调高雅的总统套房,落地窗外是个绿意盎然的花圃天台。
  黄昏时分的阳光少了点温度,多了点重量,洒进诊间的角度非常适合把我脖子上的领带解开,然后把皮鞋给踢掉。
  知名的精神科医生为我倒了杯水。恕我无法透露他真正的名字。
  “蓝调爵士,看样子你不杀人也可以过得挺好。”我躺在病人专属的柔软沙发上,整个身子陷入备受呵护的医疗机制里。真够舒服的。
  “没办法,我的制约可是穷凶恶极啊。”蓝调爵士笑笑,将香精重新换过。
  蓝调爵士的脑子里被埋了一个记忆炸弹。这是他的师父为他特别安置的。
  如果蓝调爵士停止接单杀人,无法解除的自杀系统就会启动,把他送进地狱的火焰山。蓝调爵士的人生很愉快,见识过他师父怎么玩弄、扭曲他人人生,蓝调爵士可不愿意丧生在怪异恐怖的不明死法下。
  他的制约从来不是祕密,蓝调爵士把我当成他的好朋友。
  “这次是谁活得不耐烦啊?”蓝调爵士坐在我身边的软椅。
  “我有个单子,单子上有四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必须在十天内解决,当然越快越好,五天内解决的话我多付你两成的报酬。”我将一叠自己整理的资料交给他,说:“这是我随便从google上查到的资料,只是帮你快速了解这些人的背景,至於做事应该取得的资料,就是你份内的工作啰。”
  蓝调爵士随手翻着那些资料,不到半分钟他便将资料送进一旁的碎纸机,将微不足道的“证据”给切成意义不明的垃圾。
  操纵人脑是他的拿手好戏,速读能力只是他与生俱来的小才能。
  “九十九,看来是笔大生意呢。”蓝调爵士伸伸懒腰,看着碎纸机吐出垃圾。
  最近才刚满三十岁的他发表对此次任务物的看法时,照例露出不该有的疲态。
  这可是年轻有为的流行象徵之一。
  “可惜对方摸清了这行的价钱,你也别藉机涨价了。”我笑笑。
  “啧啧,我什么时候跟你涨过价?”蓝调爵士为自己倒了水,也为我添了些。
  我看着豪华却不失格调的诊间,想起在我之前那位颇标緻的女病人,满脸笑容地走出房门的样子。她的高跟鞋精神奕奕地踩着大理石地板,美丽的小腿线条逗得我心情大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对了,像你这么阳光幽默,钱跟聪明秤起来又一样多的青年才俊,女病人是不是特别多啊?”我看着墙上的画。达利的仿画。
  “当然。”他爽快回答,坐在桌子上翘脚喝水。
  “说真的,你跟女病人发生过关系吗?”我瞥眼观察他的表情。
  “小日本拍的片子看太多了,导致在影片与现实之间无法理性地理解落差,这种症状在精神病学的课本里至少可以找出十个病名。”他没有生气,还很认真。他一向是不生气的。
  “刚刚那个女病人,一脸就像是被你好好安慰过的样子,春风得意呢,尤其从她走路的姿势,两条腿岔开的角度比常人还要再开五度这点,就足以……”我没放弃。
  “第一个病名起源自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叫……”蓝调爵士打断我的话。
  “停,别替我分析。我最大的毛病是杀人跟教唆杀人,别的症状比起来都是屁。”我哈哈大笑,猛力挥手。
  “不看诊的话,就让我清静清静吧。”蓝调爵士看着门,又看了看我。
  我失笑,摇摇头。
  “喂,我可是付了你贵得要死的门诊费,我还有四十一分钟可以在沙发上睡个觉吧。”我看着墙上的时钟,疲睏说道:“要嘛退费,要嘛时间到了叫醒我。”
  “你不怕你睡着的时候,我从你的脑袋里掏出什么鬼鬼祟祟的祕密?”蓝调爵士笑笑抖抖眉毛,挑战似地看着我。
  我懒得理他,迳自在舒服要命的大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中,我彷彿走进了蝉堡里描述的朴素绿石镇,走进了位於沙漠里冰冷的炼狱,走进了那一双湛蓝明瞳里的深海,然后整个身体浸泡在无数道像是液体、
  又像是棉花糖的蓝色里。非常舒服。
  四十分钟后我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对着一面落地大玻璃,看着忠孝东路熙攘的下班人潮,而这些人潮以规律的节奏上下震动着,而我听见从嘴巴里忽进忽出的巨大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