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九把刀    更新:2021-11-29 08:46
  “不要为我担心。”圣耀挤出一个微笑。
  妈妈不再异议,只是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孩子背负着奇凶的命运出世,作妈妈的,心中总是挂着深沉的自责。
  妈妈只希望,她能够在凶命的威胁下,陪着苦命的孩子久一点,再久一点。
  甚至希望,她能看见孩子脱离凶命的那一天。
  就这样,圣耀在国中毕业后(他没参加毕业典礼,以免典礼会场崩塌),就以小小的年纪,穿上白色衬衫、黑色打折裤、擦得光亮的黑皮鞋,走进歌声飘扬的民歌西餐厅。
  圣耀端起了盘子,就在“光影美人”。
  光影美人是家默默无名的民歌西餐厅,位在市中心地下室,里面既没有绚丽的霓红光影,也没有治艳的美人,只有稀稀落落的顾客,还有几乎闲着没事、坐在一旁的服务生。
  也因为位于地下室的关系,光影美人总是欠缺新鲜的空气与阳光,给人一种不够干净的感觉,墙上的海报长年没更新过,张雨生稚气地戴着黑框眼镜,呆呆在墙上干笑着。据说张雨生以前也曾在这里驻唱过。
  但不管光影美人是否拥有过一段精彩的历史,它现在正走向腐烂却是无从争议的事实。
  圣耀在光影美人里,总是沉默寡言地坐在角落里,等待着长在椅子上的老顾客离开,自己好收拾沾满烟灰的杯盘,有时还要清理黏在大理石桌上的鼻屎。
  光影美人里的服务生有两个,驻唱歌手也只有三个人。老板只请得起这些。
  一个歌手叫大头龙,顾名思义是个脑瓜子很巨大的家伙。他的电吉他演奏会不定期在周一或周二登台,他擅长以飞快的指法,熟练演奏没有听众的自创曲,大声吼着没人能够理解的歌词。
  圣耀不知道为何大头龙能持续不缀地贯彻自己的音乐理念,也不明白老板为何愿意花钱请大头龙登台。
  周三晚上的歌手是个老头子,顾名思义是个老头子。老头子擅长演唱深情款款的日文老歌,虽然圣耀总是觉得老头子的日文好象不大标准,但老头子拥有十几固定的老歌迷,他们总是一边下棋一边听着老头子的暖暖腔调。
  周四跟周五的歌手是老板儿子自己组成的乐团,是个四人团体,顾名思义是个四个人组成的乐团。圣耀总是一边听着他们的演奏一边笑在肚子里。这四个人不知道是在演奏还是搞笑,他们的节拍出奇地错乱,除了拿着三角铁的庞克女孩偶而还能维持节奏外,拿着响板跟铃鼓的双胞胎兄弟根本是乱搞,吹着高音笛的老板儿子更是污辱音乐的败类。
  除此之外,这个四人组合除了张学友的“吻别”以外,一首歌都不曾碰过,整个晚上他们就杵在昏暗的台上,不断重复演练同一首歌,由此可见顾客们耐心之惊人。
  周六跟周日,老板干脆开放客人自己随兴上台表演,或是要求服务生上台秀两手。有时圣耀会腼腆地拿着麦克风,唱唱最近听到的新歌,另一个服务生则表演踢毽子或吹口香糖泡泡。
  荒唐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经营不善倒闭。
  不过,圣耀挺适合在光影美人里端盘子。
  在光影美人,圣耀尽量避免跟任何人过于亲昵,也正好这里的环境无比枯燥,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同样单调,除了顾客偶而招招手,根本不会有人来搭理他。或许光影美人真是凶命的最好归宿吧?
  但寂寞是一种病,不会致命,却比致命还要致命的病。
  圣耀在毫无生机的光影美人里,呼吸到的也是毫无生机的空气,回到窄小的租屋时(圣耀不敢同妈妈住在一起),除了满柜的CD陪伴着他的听觉,圣耀将自己封锁在一个孤绝的小岛上,将离岛的小船砸沉,日复一日,缺乏友情的粮食几乎将他活活饿死。
  偶而,圣耀会翻翻已撕掉通讯簿的毕业纪念册,看看那些逐渐陌生的脸孔,那些脸孔因为长期泡在咸水里,显得更难以辨认。
  尽管脸孔难以辨认,圣耀从没忘记朋友的感觉。
  但,大头贴上女孩的笑脸,每夜都提醒圣耀:这样孤立自己,对任何人都好。
  甚至是圣耀温柔的母亲。
  离家前,圣耀下跪要求母亲放弃他这个儿子,母亲痛哭绝不答应,圣耀只好采取折衷的方式跟母亲保持联系:圣耀每周日深夜零时都会打通电话回家报平安,母子仓促在三分钟内猛聊,三分钟过后,圣耀便会狠下心挂上电话。
  “这样的人生还要持续多久?”圣耀看着窗外的星光哭着。
  今天,圣耀十八岁。
  小小的桌子上,插满蜡烛的巧克力蛋糕孤单,音响的歌声寂寞,窗子旁的人儿伤心。
  “告诉我!这样的人生还要我活多久!”圣耀看着刻满叉叉的手掌哭泣。
  手掌没有回答,恶魔的脸只是狞笑。
  “你找上了我,就别再让其它人跟我一样受苦,我俩一起寂寞吧。”圣耀看着恶魔掌纹说。这算是他的十八岁生日愿望。
  烛光没有被吹灭,圣耀希望它能陪伴着蛋糕久一点,他心里幽叹此生孤家寡人一个,铁定光棍到死,娶妻丧妻,生儿死儿,刚刚握在手中的,一眨眼就漏空了。
  “我的人生就是一直在丢东西。”圣耀看着烛光熄灭在奶油里。
  烛光熄了。
  悲伤的十八岁生日也结束了。
  “铃???”电话声。
  这支电话只有家里知道。
  隔天,圣耀的肩上别上一块黑纱。
  圣耀失去人生最后一块,温柔的存在。
  “妈,我爱你。”圣耀合掌。
  亲爱的母亲,请在天上照看苦命的儿。
  “阿耀,你要有心理准备。”老板坐着,烟已抽了两包,却没半点忧容。
  “我知道。”圣耀应声。
  光影美人倒闭的时间终于来了,关于这点,任何人都不会意外。
  上个礼拜,拥有最多客源的老头子失踪了,老头子的家人也不晓得他上哪去,还有几个警察到店里问东问西的;勉强支撑店内开销的财源断了,老板随时都会结束赔钱的生意。
  大头龙背着电吉他,坐在椅子上咬手指头,脸满愁容。他已经够穷了,要是失去每个月唯一的收入三千块演唱费,真不知道大头龙会不会饿到把手指吃掉。
  老板儿子那见鬼的乐团,失魂落魄地坐成一个圈圈,讨论着解散后各自单飞的计画,敲三角铁的庞克女孩坚持要办一场盛大的告别演唱会,其它人点头称是。
  没有半个客人,圣耀瘫在椅子上看报纸,爱踢毽子的另一名服务生依旧踢着毽子。对了,他这几年跟圣耀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句,所以可以提提他的名字,阿忠。
  “老板,你有没有认识的地方推荐我去做?”阿忠踢着毽子道。他也只有国中毕业,除了踢毽子外没有别的长处。
  “我看看。”老板意兴阑珊。
  大头龙觊觎地看着老板,问:“头的,有没有认识我可以唱的店?”
  老板果断地摇头:“没这种地方。”
  大头龙嘴角微扬,说:“我红了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老板坚定地说:“不会有这种地方。”
  圣耀拿着报纸,在求职栏上用红笔画了几个圈圈,都是洗碗端盘子的工作。
  圣耀并不为工作的事犯愁。他摸着肩上的黑纱,他的心已经死了一大半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一条老狗,麦克,那是妈妈死后,他从家里带出来的伙伴。也许是因为狗的命根人的命不大一样吧,麦克跟着他那么久都还没有翘辫子。
  但,凶命自有安排,凶命有他自己的想法。
  齿轮转了。没有人能够听见齿轮巨大的锲合声。
  此时,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自楼上缓缓接近,是马靴的节奏感。
  “谁啊?我们店里没有穿马靴的客人啊?”圣耀心中嘀咕着。
  一个女孩子拿着刚撕下的征人广告,细长的眼睛环视了餐厅中每个颓废的人。
  女孩子穿著破洞牛仔裤、画着核爆蘑菇头的黑色T-Shirt,头发劲短,浏海挑染成淡淡鹅黄色,银色的耳环显眼地吊在耳洞上,她自信的外表却隐藏不住急躁的心跳。
  圣耀打量着女孩,她的个子瘦高,大约有一百七十二公分吧,比自己足足高了半个头,她拿着一把电吉他,想必是来应征不被需要的驻唱歌手。
  “对不起,我们不征人了。”老板懒散地说。
  “为什么?”女孩问,细长的眼睛突然变得又圆又大。
  “店要收起来了,不做了。”老板不知廉耻地笑着。
  “为什么?”女孩又问,她的单眼皮变成双眼皮。
  “没客人啊!”老板哈哈大笑。
  “我不管。”女孩生气地说:“给我一个机会,我会让这里挤满客人!”
  大头龙颇有兴味地看着女孩,说:“没用的,我试过了,这个城市没有懂得欣赏好音乐的人类。”
  老板儿子附和:“没错,我们都是生不逢时。”
  女孩一副受不了被愚弄的神情,一掌用力打向大理石桌,大声说道:“谢佳芸!从今天起在这里唱歌!”
  所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圣耀。
  谢佳芸?
  圣耀诧异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这个名字他从未忘记。不可能忘记。
  “妳要唱歌也是可以啦,不过可能要等这边换老板了。”老板打哈哈说道:“我已经在找人接这间餐厅了。”
  佳芸大声道:“我今天就要唱!”
  老板无可奈何地说:“我们没钱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