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湖风波恶
作者:佚名    更新:2021-11-29 08:45
  突然殿门口火光闪动,刘鹤真手执柴火,靠在妻子臂上,缓缓走进后殿,说道:“还是
  在这儿睡一会儿吧。”说着径往神坛走去,瞧模样便要睡在袁紫衣刚才睡过的稻草之中。胡
  斐是少年人心性,一见大急,忙道:“刘老爷子,你爬上爬下不便,在地下睡方便得多,我
  的铺位让你。”说着提起包袱,奔到神坛旁边,伸脚跨上,抢先在稻草堆中躺下了。刘鹤真
  谢道:“小哥真是心好。”
  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于自己想像,还是袁紫衣当
  真留下了香泽,心中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摸怀中的那只玉凤凰。
  睡了一会,忽听得刘鹤真低声道:“仲萍,这位小哥为人真好,咱夫妇俩须得好好报答
  他才是。”那名叫仲萍的少妇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这庙中躺着的,那就是咱夫
  妻的两具尸首啦。”刘鹤真叹了口气,说道:“适才当真险到了极处,锺氏三兄弟若要为难
  这位小哥,我便是拚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仲萍道:“这个自然,别人以侠义心肠相
  待,我们便得以侠义心肠报答。这位小哥虽是不会武艺,但为人却胜过不少江湖豪杰呢。”
  刘鹤真道:“低声!莫吵醒了他。”接着低低唤了几声:“小哥!小哥!”
  胡斐并没睡着,但听他们极力夸赞自己,料知他又要开口称谢,未免不好意思,于是假
  装睡熟,并不答应。仲萍低声道:“他睡着了。”刘鹤真道:“嗯!”隔了一会,又低声
  道:“仲萍,刚才我叫你独自逃走,你怎么不走?”语气之中,大有责备之意。仲萍黯然
  道:“唉!你伤势这么重,我怎能弃你不顾?”刘鹤真道:“自从我那老伴死后,我只道从
  此是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会有你跟着我,对我又是这般恩爱。我又怎舍得跟你分开?可是
  你知道这封书信干系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义士要死于非
  命……”胡斐听到“金面佛苗大侠”六字,心中一凛,险些儿“啊”的一声,惊呼出来。他
  知苗人凤与自己父亲生前有莫大牵连,据江湖传言,自己父亲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询问抚
  养自己长大的平四叔,他总说此事截然不确,现下自己年纪尚小,将来定会原原本本的告
  知。胡斐当年在商家堡中,曾与苗人凤有过一面之缘,但觉他神威凛凛,当时幼小的心灵之
  中,对他大为钦服。直到此时,生平遇到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只赵半山与苗人
  凤两人而已。赵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凤却是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角也没瞥过他
  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总觉为人该当如此,才算是英雄豪杰。
  只听仲萍低声道:“禁声!此事机密万分,便在无人之处,也不可再说。”刘鹤真道:
  “是啦!咱们这番奔走,是为了无数仁人义士,实无半点私心在内。皇天有灵,定须保佑咱
  们成功。”这几句话说得正气凛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这是侠义之事,不管苗人凤于
  我有恩还是有仇,我定当相助刘鹤真将信送到。”两夫妻此后不再开口。过了良久,胡斐朦
  朦胧胧,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听北面又有马蹄声响,锺氏兄弟三乘去而复回。胡
  斐微微一惊:“这三人再回庙来,此番刘鹤真定难躲过,不如我到庙外去打发了他们。便算
  不敌,也好让刘氏夫妇乘机逃走,去送那封要函。”于是将包袱缚在背上,轻轻溜下神坛,
  走出庙门,向锺氏三兄弟的坐骑迎去。此时大雨已停,路面积水盈尺,胡斐践水奔行,片刻
  之间,黑暗中见三骑马头尾相接地奔来。他在路中一站,双手张开,大声喝道:“此山是我
  开,此树是我栽,若要从此过,留下买路钱!”当头的锺老三哑然失笑,喝道:“哪里钻出
  来的小毛贼!”一提马缰,便往胡斐身上冲来。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马缰一勒,那马这
  一冲不下数百斤之力,但被他一勒,登时倒退了几步。他跟着使出借力之技,顺着那马倒退
  之势,一送一掀,一匹高头大马竟然站立不定,砰的一声,翻倒在地。总算锺老三见机得
  快,先自跃在路边。
  这一来,锺氏三兄弟尽皆骇然,锺老大与锺Lao二同时下马,三人手中已各持了一件奇形
  兵刃。这时即将黎明,但破晓之前,有一段短短时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虽停,满天黑云迄
  未消散,胡斐虽睁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持的是什么兵刃。
  只听得一人粗声粗气地说道:“鄂北锺氏兄弟行经贵地,未曾登门拜访,极是失礼。请
  教阁下尊姓大名。”他三人听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岁不大,本来丝毫没放在心上,待见他
  一勒一推,竟将一匹健马掀翻在地,这功夫实是非同小可,不由得耸然改容。老大锺兆英出
  口叫字号,言语之中颇具礼敬。胡斐虽然滑稽多智,生性却非轻浮,听得对方说话客气,便
  道:“在下姓胡,没请教三位大号。”
  锺兆英心想:“我锺氏三雄名满天下,武林中人谁不知闻?你听了‘鄂北锺氏兄弟’六
  字,还要询问名号,见识也忒浅了。”于是答道:“在下草字兆英,这是我二弟兆文,三弟
  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请胡大哥让道。胡大哥既在此处开山立柜,我们兄弟回来,定
  当专诚道谢。”说着将手一拱。以他一个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对后辈说话如此谦恭,也算是
  难得之极,只因他见胡斐一出手便显露了极强的武功,知道此人极是难斗,又想他未必只是
  孤身一人,若是另有师友在侧,那就更加棘手了。胡斐抱拳还礼,说道:“锺老师太过多
  礼。三位可是去找那刘鹤真夫妇么?”这时天色渐明,锺氏三雄已认出这眼前之人,便是适
  才在湘妃庙所见的乡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这次可走了眼啦,原来这小子跟
  刘鹤真夫妇是一路。”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锺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见锺
  兆英手执一块尺许长的铁牌,上面隐约刻得有字;锺兆文拿的是一根哭丧棒;锺兆能手持之
  物更是奇怪,竟是一杆插在死人灵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风之中一飘一荡,模样诡奇无比。三
  人相貌丑陋,衣着怪异,再经这三件凶险的兵刃一衬,不用动手已令人气为之夺。胡斐只怕
  他们突然发难,自己可不知这三件奇门兵刃的厉害之处,当下全神戒备,不敢稍有怠忽。锺
  兆英道:“阁下跟刘鹤真老师怎生称呼?”胡斐道:“在下和刘老师今日是第二次见面,素
  无渊源。只是见三位相逼过甚,想代他说一个情。常言道得好:能罢手时便罢手,得饶人处
  且饶人。刘老师夫妇既已受伤,三位便容让几分如何?”锺兆文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时已
  久,莫要给刘鹤真乘机走了,当下向大哥使个眼色,慢慢移步,便想从胡斐身旁绕过。胡斐
  双手一伸,说道:“三位跟刘老师有什过节,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刘老师有要事在身,且让
  他办完之后,三位再找他晦气如何?那时在下事不干己,自然不敢冒昧打扰。”锺兆文怒
  道:“我们就是不许他去办这件事。你到底让不让道?”胡斐想起刘鹤真夫妇对答之言,说
  那通书信干连着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眼见这锺氏三兄弟形貌凶狠,显然生平作恶多端,料
  想今日若不动手,此事难以善罢,于是哈哈一笑,说道:“要让路那也不难,只须买路钱三
  百两银子。”锺兆文大怒,一摆哭丧棒,上前便要动手。锺兆英左手一拦,说道:“二弟且
  慢!”探手入怀,取出四只元宝,道:“这里三百两银子足足有余,便请取去。”锺兆文叫
  道:“大哥,你干什么?”他想锺氏三雄纵横荆楚,怎能对一个后辈如此示弱?但锺兆英知
  道事机急迫,非尽快将刘鹤真截下不可,事有轻重缓急,胡斐这样一个无名少年,合三兄弟
  之力胜之不武,但稍有耽搁,那便误了大事,因此他说要买路钱,便取三百两银子给他。这
  一着却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并不伸手去接,说道:“多谢,多
  谢!锺老师说这四只元宝不止三百两,可是晚辈的定价只是一百两银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
  两,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这样吧,咱们同到前面市镇,找一家银铺,请掌柜的仔细秤
  过,晚辈只要三百两,不敢多取一分一毫……”锺氏三雄听到此处,垂下的眉毛都竖了上
  来。锺兆英将银子往怀里一放,说道:“二弟,三弟,你们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
  吧。在下讨教老弟的高招。”
  胡斐见他神闲气定,实是个劲敌,自己单刀已给袁紫衣抢走,此时赤手空拳斗他三人,
  只怕难以取胜。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随即牙齿一咬,心思若非你取去我的兵
  刃,此时也不致处此险境,眼见锺兆文、兆能兄弟要从自己身侧绕过,却如何阻挡?心念动
  处,倏地侧身抢上两步,右拳伸.出,砰的一声,击在锺兆英所乘的黄马鼻上。这一拳他用了
  重手法,正是胡家拳谱中所传极厉害的杀着。那黄马立时脑骨碎裂,委顿在地,一动也不动
  的死了。这一下先声夺人,锺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顺手抓起黄马的马鞍,微一用力,马肚
  带已然迸断,他将马鞍挡在xiong前,双手各持一根镫带,说道:“得罪了!只因在下未携兵
  刃,只好借这马鞍一用。”说着左手的铁镫挥出,袭向锺兆文的面门,右手铁镫横击锺兆能
  右胁,双镫齐出,已拦住两人去路。锺氏三雄又惊又怒。三兄弟本来都使判官笔,但八年前
  败于苗人凤手下,引为奇耻大辱,从此弃笔不用,三人各自练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功,
  武功大进,满心要去和苗人凤再决雌雄,岂知在这穷乡僻壤之间,竟受这无名少年的折辱?
  锺兆英一声呼啸,兆文、兆能齐啸相应、啸声中阴风恻恻,寒气森森,胡斐听了,不由得心
  惊,只见三人举起铁灵牌、哭丧棒、招魂幡,分自三面攻上,当即将马鞍护在xiong前当作盾
  牌,双手舞动铁镫,便似使着一对流星锤,居然有攻有守。他拳脚和刀法虽精,却不似袁紫
  衣般精通多家门派武功,这流星锤的功夫他从未练过,只是仗着心灵手快,武学根底高人一
  等,这才用以施展抵挡。虽说一法通,万法通,武学高强之士即是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
  克敌护身,但锺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论,每人均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会
  流星锤的招术,这才与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败。原来锺氏三雄见多识广,见胡斐拿了
  两只马镫当作流星锤使,即便着意辨认他的武功家数。只见他右手马镫横击而至,心想这是
  山东青州张家流星锤法中的一招“白虹贯日”,左手马镫也必顺势横击。哪知胡斐见锺兆文
  的哭丧棒正自下向上挑起,头顶露出空隙,当即抖动马镫,当头压落。锺氏三雄心中奇怪:
  “这是什么家数?”
  胡斐见锺兆文举棒封格,右手马镫径向锺兆能扫去。三兄弟暗暗点头,心想:“是了,
  原来他是陕西延州褚十锤的门下,这一下‘扬眉吐气’,下半招定是将双镫当xiong直荡过来
  了。”三人见过他推马击马,膂力极其沉雄,若是双锤当xiong直荡,倒是大意不得,当下三人
  各举兵刃ting在xiong间,齐运真力,要硬接硬架他这一荡。不料胡斐全不知“扬眉吐气”是什么
  招数,眼见三人举兵刃护xiong,双镫蓦地下掠,击向三人下盘。三兄弟吓了一跳:“怎么用起
  ‘翻天覆地’的招数来?”锺兆能一面招架,一面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赶月’童老师
  是你什么人?莫非大水冲倒龙王庙么?”原来山西太原府童老师童怀道善使流星双锤,外号
  人称“流星赶月”,和锺氏三雄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数,正是他门中的单传绝
  技,别家使流星锤的决不会用。胡斐误打误撞,这一招使得依稀仿佛,他听锺兆能相询,笑
  道:“童老师是我师弟。”跟着双镫直挥过去。锺兆能“呸”的一声,骂道:“混小子胡说
  八道!”三人见他马镫的招数神出鬼没,没法摸准他武学师承,均自奇怪:“我们数十年来
  足迹遍天下,哪一家哪一派的流星锤没见过?这小子却真是邪门。”
  本来动手比武,若能识得对方的武功家数,自能占敌机先,处处抢得上风,但锺氏三雄
  连猜几次全都猜错,心神一乱,所使的招数竟然大不管用。这皆因胡斐神拳毙马,使得三人
  心有所忌,否则也用不着辨认他家数门派,一上手便各展绝招,胡斐早已糟了。二十余招之
  后,锺氏三雄见他双镫的招数虽然奇特,威力却也不强,于是各展八年来苦练的绝技,牌、
  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至。锺兆英的灵牌是镔铁铸成,走的全是刚猛路子,硬打
  硬砸,胡斐此时看得清楚,牌上写的是“一见生财”四字。锺兆能的招魂幡却全是柔功,那
  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马镫打上去全不受力,但若给幡子拂中身体,想来滋味定然极不
  好受。锺兆文的哭丧棒却是介乎刚柔之间,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却又杂着鞭锏的家数。三兄
  弟兵刃不同,但三件兵刃的木柄仍是当判官笔使,刚柔相济,互辅互成。胡斐暗暗叫苦,知
  道再斗片刻,非败不可,突然双掌回转,托在马鞍之后,向外急推。这一推之力势道不小,
  呼的一声响,马鞍疾飞而前。
  锺氏三雄急跃闪开,不知他又要出什么怪招。胡斐大声说道:“在下本是好心劝架,并
  没跟三位动手之意,因此赤手空拳,没带兵器,用这马鞍子怎能够斗得过三位当世英雄?今
  日算我认输便是。”说着闪身让在道旁。锺氏三雄明知他出言相激,但因有要事在身,不愿
  跟他纠缠。锺兆能便道:“好吧,下次你取得趁手兵刃,我们再领教高招。”说着拔足便
  走。
  胡斐笑道:“下次,下次,好一个下次!原来锺氏三兄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锺兆文
  怒道:“什么如此这般?你自己没兵刃,又怪得谁来?”胡斐道:“我倒有个妙法,就只恐
  你们不敢跟我比试。”锺氏三雄经他一激再激,再也忍耐不住,齐声道:“你划下道儿
  吧!”锺兆英跟着说道:“我两位兄弟在这里领教,在下却要少陪。”说着纵身跃起。
  胡斐跟着跃起,双手在空中一拦。锺兆英没想到他身法竟是如此迅捷,铁牌一抖,迎面
  打去。胡斐拳脚功夫却胜他甚多,当下不闪不避,身子尚未落地,右手已跟着回转,抓住了
  他右腕,一抖一扭,锺兆英手中的铁牌竟险些给他夺去。兆文、兆能齐吃一惊,分自左右攻
  到,相助兄长。胡斐一声长笑,向后跃开丈许,顺势在道旁一株松树上折了根树枝,说道:
  “三位敢不敢试试我的刀法?”
  锺兆英这一下虽没给他夺去铁牌,但手腕已给抓得隐隐生疼,心中更是加了三分疑惧,
  暗想:“这少年实非寻常之辈,我若孤身去追刘鹤真,留下二弟三弟在此,实是放心不下,
  须得合兄弟三人之力,先料理了他。纵有耽搁,也说不得了。”锺兆文见胡斐手中拿了一根
  四尺来长的松技,不知捣什么鬼,眼望大哥,听他的主意。锺兆英沉住了气,说道:“阁下
  要比刀法,可惜我们也没携得单刀,否则倒也可奉借。”胡斐道:“咱们素不相识,自无深
  仇大怨,比武只求点到为止,是也不是?”锺兆英道:“不错!”胡斐用左手折去松枝上的
  桠叉细条,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枝条,说道:“这松枝便算是一柄刀,三位请一齐上来。咱
  们话说在先头,这松枝砍在何处,便算是钢刀砍中。锺氏三兄弟说话算不算数?”锺兆英见
  他如此托大,心中更是有气,大声道:“锺氏三雄信义之名早遍江湖,那时你这位小xiong弟可
  还没出世呢。”胡斐道:“如此最好,看刀吧!”举起松枝,刷的一招横砍。锺兆文自后抢
  上,提棒便打。胡斐斜跃避开,松枝已斩向锺兆能颈中。锺兆能倒转幡杆,往他松枝上砸
  去,同时锺兆英的铁牌也已打到。那胡家刀法真有鬼神莫测之变,锺氏三雄武功虽强,但胡
  斐一将那松枝当作刀使,立时着着抢攻,在三人之间穿插来去,砍削斩劈,一根小小的松
  枝,竟然显出了无穷威力。锺氏三雄越斗越奇,只见他这松枝决不与三般兵刃碰撞,但乘暇
  抵隙,招招都杀向自己的要害。被松枝击中虽然无碍,但有约在先,决不能让它碰到身体。
  锺兆文焦躁起来,挥棒横扫,猛砸胡斐胫骨。他三兄弟每一招都是互有呼应,只待胡斐跃起
  相避,锺兆能的招魂幡便从他头顶盖落,兆英的铁牌却猛击他的右腰。哪知胡斐并不跃起,
  反而抢前一步,直欺入怀,手起枝落,松枝已击中锺兆文的左肩。这一招凌厉之极,那松枝
  如换成了钢刀,锺兆文的一条左臂已立时被卸了下来。这松枝的一击自然伤他不着什么,但
  锺兆文面色大变,叫道:“罢了,罢了!”将哭丧棒往地下一抛,垂手退开。锺兆英、锺兆
  能兄弟心中一寒,牌幡却舞得更加紧了,各施杀着,只盼能将胡斐打中,扯个平手。但过不
  数招,锺兆英颈中给松枝一拖而过,锺兆能却是右腿上被松枝划了一下。两人相顾惨然,一
  齐抛下兵刃。突然间锺兆英“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胡斐见他们信守约言,暗想这
  三兄弟虽然凶恶,说话倒是作得准,他自知并未下手打伤锺兆英,他口吐鲜血,定是急怒攻
  心所致,心下颇感歉疚,双手一拱,待要说几句来交代。锺兆能哼了一声,说道:“阁下武
  技惊人,佩服佩服!只是年纪轻轻,不走正途。可惜了一副好身手。”胡斐愕然道:“我怎
  地不走正途了?”锺兆文怒道:“三弟,还跟他说些什么?”扶起锺兆英骑上马背,牵着缰
  绳便走。
  三件奇门兵刃抛在水坑之中,谁都没再去拾。胡斐眼见三人掉头不顾而去,地下剩下一
  匹死马,三件兵刃,心中颇有感触,瞧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向古庙。
  走进庙中,前殿后殿都不见刘鹤真夫妇的人影,知他二人已乘机远去,想起刚才做了一
  件好事,心中也不禁有得意之感,又想:“那苗人凤不知住在何处?此人号称‘打遍天下无
  敌手’,武功不知如何了得?”这人与自己过世了的父亲有莫大关连,当日商家堡一见,自
  己拳经刀谱的头上两页,也是凭着他的威风才从阎基手中取回,此后时时念及,此刻很想跟
  着刘鹤真夫妇去瞧瞧,但那凤天南虽然逃去,去必不远,此仇不报,非丈夫也,到底是追踪
  哪一个好,一时竟自打不定主意。他低头寻思,又从故道而回,走到适才与锺氏三雄动手之
  处,只见地下的三件奇门兵刃已然不见,那匹死马却兀自横卧在地。他大是奇怪:“我这一
  来一去,只是片刻间的事,这时天色尚早,不会有过路之人顺手捡了去,难道锺氏兄弟去而
  复回么?”他在四处巡视,不见有异,一路察看,终于在离相斗处十余丈的一株大树干上,
  看到一个污泥的足印。这足印离地约莫一丈三尺高,印在树干不向道路的一面,若非细心检
  视,决不会看到。足印的污泥甚shi,当是留下不久,而足印的鞋底纤小,又显是女子的鞋
  印。
  他心中一动:“难道是她?我和锺氏三雄相斗之时,她便躲在树上旁观?”想到这里,
  一颗心怦怦乱跳,立即纵身而起,攀住一根树干翻身上树,果然在一根横枝之上,又见到两
  个并列的女子shi泥足印,在横枝之旁,却有一根粗大的树枝被踏断了,断痕甚新。他反感疑
  惑:“倘若是袁姑娘,以她的轻身功夫,决不会踏断这根树枝。”再攀上一看,只见另一根
  横枝上又有两只并列的男子脚印。他心中疑窦立时尽去,却不由得感到一阵失望:“原来是
  刘鹤真夫妇在这里偷看。”然而心中刚明白了一个疑窦,第二个、第三个疑窦跟着而来:
  “他二人身负重伤,怎能窜高躲在此处,我竟丝毫没有察觉?锺氏三雄既去,他们怎又不出
  声跟我招呼?”转念一想:“啊,是了。他们本来只道我不会武艺,但突见我打败锺氏三
  雄,心中起疑,只怕我于他们有所不利,是以不敢露面。江湖间风波险恶,处处小心在意,
  原是前辈的风范。又何况他们有要事在身,怎能大意?”想到这里,便即释然,只见两排带
  泥足印在草丛间向东北而去,他起了好奇之心,便顺着足印向前追踪。整夜大雨之后遍地泥
  泞,这一男一女的足印甚是清晰,跟随时毫不费力,但见两对足印始终避开道路,在草丛间
  曲曲折折地穿行。跟了一个多时辰,到了一个小市镇,镇外足迹杂沓,再也分不清楚了。胡
  斐心想:“他二人饿了一晚,此时必要打尖,就只怕他们只买些馒头点心,便穿镇而去,那
  便不易追寻。”于是在镇口的山货店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斗笠,穿戴起来,将大半个脸都遮
  住了,走到镇上几家饭店和骡马行去探视。瞧了几家都不见影踪,这市镇不大,转眼便到了
  镇头,正要回过身来,自行去买饭吃,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大嫂,有针线请相借一
  使。”正是刘鹤真之妻的声音。他低头从斗笠下斜眼看去,见话声是从一家民居中发出,心
  想:“他夫妇怕敌人跟踪,是以不敢住店。”又想:“瞧他们这等严加防备的模样,只怕除
  了锺氏兄弟,尚有极厉害的对头和他们为难。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暗中保护,务必让他
  们将书信送到苗大侠手中。”回头不到七八家门面,便是一家小客店,于是找一个房住了,
  一直注视刘鹤真借住的那家人家。直到傍晚,刘鹤真夫妇始终没有露面。胡斐心想:”前辈
  做事真是仔细,他们定要待天黑透了方才启程。”果然待到二更天时,望见刘鹤真夫妇从那
  民居中出来,疾奔出镇,脚步迅捷,显然身上并未受伤。
  胡斐心想:“原来他们先前的受伤全是假装,不但瞒过了锺氏兄弟,连我也给瞒过
  了。”他不敢怠慢,跃出窗户,跟随在后。只见刘鹤真腋下挟着一个长长的包裹,不知包着
  什么东西。他的轻身功夫比刘鹤真高明得多,悄悄跟随在后,料想刘氏夫妇定然毫不知觉。
  跟着二人走了五六里路,来到孤零零的一所小屋之前,只见刘鹤真打个手势,命妻子伏
  在草丛之中,走上几步,朗声道:“金面佛苗大侠在家么?有朋友远道来访。”只听屋中一
  人说道:“是哪一位朋友?恕苗人凤眼生,素不相识。”这话声并不十分响亮,胡斐听在耳
  中只觉又是苍凉,又是醇厚。刘鹤真道:“小人姓锺,奉鄂北鬼见愁锺氏兄弟之命,有要函
  一通送交苗大侠。”胡斐大是惊奇:“怎么那信是锺氏兄弟的?他们却何以又要拦阻?”只
  听苗人凤道:“请进吧!”屋中点起灯火,呀的一声,木门打开。胡斐伏在一株栗树之后,
  但见一个极高极瘦的人影站在门框之间,头顶几要碰到门框,右手执着一只烛台。刘鹤真拱
  手行礼,走进屋中。胡斐待两人进屋,便悄悄绕到左边窗户下偷瞧。苗人凤道:“另外两位
  不进来么?”刘鹤真心想:“哪里还有两位?”口中含糊答应。胡斐一听苗人凤说到“另外
  两位”,心中一惊:“这苗人凤果然厉害之极,我脚步声虽轻,他却早知共有三人同来。”
  心想在此偷看,他也必定知觉,正想退开,忽听刘鹤真道:“锺氏兄弟八年前领教了苗大侠
  的高招,佩服得五体投地,现下另行练了三件兵刃,特命小人先送给苗大侠瞧瞧,以免动手
  之际,苗大侠说他们兵刃怪异,占了便宜。”说着打开包裹,呛啷啷几声响,将三件兵器抖
  在桌上。
  胡斐觉得他的举动越来越是不可思议,俯眼到窗缝上向内张望,但见桌上三件兵器正是
  那铁灵牌、哭丧棒和招魂幡,兵刃上泥污斑斑,兀自未擦干净。
  苗人凤哼了一声,向三件兵刃瞧了一眼,并不答话。刘鹤真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双手
  递了上去,说道:“请苗大侠拆看,小人信已送到,这便告辞。”说着双手一拱,就要退
  出。苗人凤接过信来,说道:“慢着。我瞧信之后,烦你带一句回话。”他心知这封定是战
  书,当下撕开封皮,取出信来。胡斐乘苗人凤看信,仔细打量他的形貌,但见他比之数年前
  在商家堡相见之时,似已老了许多,脸上神色也大是憔悴。苗人凤看着书信,双眉登竖,眼
  中发出愤怒之极的光芒。胡斐瞧得害怕,正想退开,突见他双手抓住书信,嗤的一下,撕成
  两半。书信一破,忽然间他面前出现一团huang色浓烟,苗人凤叫声:“啊哟!”双手揉眼,脸
  现痛苦之色。刘鹤真急纵向后,跃出丈余。这变故起于俄顷,但便在这一霎之间,胡斐心中
  已然雪亮:“原来这刘鹤真在信中暗藏毒药,毒害苗大侠的双目。”他大叫:“狗贼休
  走!”飞身向刘鹤真扑去。
  刘鹤真挫膝沉肘,从腰间拔出链子枪,回手便戳。胡斐心中愧怒交攻,侧身闪避,伸手
  去夺他链子枪,猛觉背后风声劲急,一股刚猛无比的掌力直扑自己背心,只得双掌反击,运
  力相卸。他知道苗人凤急怒之下,这掌力定然非同小可,不敢硬接硬架,当下使出赵半山所
  授的太极拳妙术“阴阳诀”,想卸开对方掌力,岂知双手与对方手掌甫接,登时眼前一黑,
  xiong口气塞,腾腾腾连退三步,苗人凤的掌力只卸去了一半,余一半还是硬接了过来。胡斐叫
  道:“苗大侠,我帮你拿贼……”两人这一交掌,刘鹤真已乘空溜走。
  苗人凤只觉双目剧痛,宛似数十枚金针同时攒刺,他与胡斐交了一招,觉得此人武功甚
  强,实是个劲敌,不由得暗自心惊,胡斐那句“我帮你拿贼”的话竟没听见。胡斐眼见刘鹤
  真夫妇往西逃去,正要拔步追赶,忽见大路上三人快步奔来。这三人披麻戴孝,不用瞧面
  目,便知是锺氏三雄了。胡斐回过头来,见苗人凤双手按住眼睛,脸上神情痛楚,待要上前
  救助,又怕他突然发掌,于是朗声说道:“苗大侠,我虽不是你朋友,可也决计不会加害,
  你信也不信?”
  这几句话说得极是诚恳。苗人凤虽未见到他面目,自己又刚中了奸人暗算,双目痛如刀
  剜,但一听此言,自然而然觉得这少年绝非坏人,真所谓英雄识英雄,片言之间,已是意气
  相投,于是说道:“你给我挡住门外的奸人。”他不答胡斐“信也不信?”的问话,但叫他
  挡住外敌,那便是当他至交好友一般。胡斐xiong口一热,但觉这话豪气干云,若非xiong襟宽博的
  大英雄大豪杰,决不能说得出口,当真是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苗人凤只一句话,胡斐
  立时甘愿为他赴汤蹈火,眼见锺氏三兄弟相距屋门尚有二十来丈,当即拿起烛台,奔至后进
  厨房中,拿水瓢在水缸中舀了一瓢水,递给苗人凤,道:“快洗洗眼睛。”苗人凤眼睛虽
  痛,心智仍极清明,听得正面大路上有三人奔来,另有四个人从屋后窜上了屋顶。他接过水
  瓢,走进内房,先在chuang上抱起了小女儿,这才低头到水瓢中洗眼。这毒药实是猛恶之极,经
  水一洗,更是剧痛透骨钻心。那小女孩睡得迷迷糊糊,说道:“爹爹,你同兰儿玩么?”苗
  人凤道:“嗯,乖兰儿,爹抱着你,别睁开眼睛,好好的睡着。”那女孩道:“那老狼真的
  没吃了小白羊吗?”苗人凤道:“自然没有,猎人来了,老狼就逃走啦!”那女孩安心地叹
  了口气,将脸蛋儿靠在父亲xiong口,又睡着了。
  胡斐听他父女俩对答,微微一怔,随即明白,女孩在睡觉之前,曾听父亲说过老狼想吃
  小白羊的故事,在睡梦之中兀自记着。此时锺氏兄弟距大门已不到十丈,只听得噗噗两声,
  两个人从屋顶跃入了院子。胡斐关上大门,拖过桌子顶住,叫锺氏兄弟不能立即入屋,以免
  前后受攻,跟着左手一煽,烛火熄灭。跃入院子的两人见屋中没了火光,不敢立时闯进。苗
  人凤低声道:“让四个人都进来。”胡斐道:“好!”取出火刀火石,又点燃了蜡烛,将烛
  台放在桌上。只听得大门外锺兆英叫道:“鄂北锺兆英、兆文、兆能三兄弟拜见苗大侠,有
  急事奉告。”苗人凤“哼”了一声,并不理睬。院子中的两人一人执刀,另一人拿着一条三
  节棍,眼见苗人凤双目紧闭,睁不开来,但震于“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威名,哪敢贸然进
  屋?那持刀的人向屋上一招手,叫道:“他眼睛瞎了!”屋上两人大喜,一齐跃下。
  胡斐瞧这两人身手矫捷,比先前两人强得多,当下身形一闪,抢到了两人背后,双掌向
  前推出。喝道:“进去!”这一推力道刚猛,两人不敢硬接,向前急冲了几步,跨过门槛,
  进了客堂。胡斐守在边门之外,轻轻吸一口气,猛力一吐,波的一声,一丈多外的烛火登时
  又灭了。客堂中黑漆一团。来袭的四人吓了一跳,一怔之下,各ting兵刃向苗人凤攻了上去。
  那女孩睡在苗人凤怀中,转了过身,问道:“爹,什么声音?是老狼来了么?”苗人凤道:
  “不是老狼,只是四只小耗子。”听到兵刃劈风之声袭向头顶,中间夹着锁链扭动的声音,
  知是三节棍、链子枪一类武器,右手倏地伸.出,抓住三节棍的棍头一抖,那人“啊”的一
  声,手臂酸麻,三节棍已然脱手。苗人凤顺手挥出,拍的一响,击在他腰眼之上。那人立时
  闭气,晕了过去。其余两人使刀,一人使一条铁鞭,默不作声的分从三面攻上。三人知道苗
  人凤视力已失,全凭听觉辨敌,是以不敢稍有声响。
  那女孩道:“爹,耗子会咬人么?”苗人凤道:“耗子想偷偷摸摸的来咬人,不过见到
  老猫,耗子便只好逃走了。”那女孩道:“什么声音响?是刮大风吗?爹,是不是要下雨
  了?”苗人凤道:“是啊!待会儿还要打雷呢!”那女孩道:“雷公菩萨只打恶人,不打好
  人。是不是?”苗人凤道:“是啊!雷公菩萨喜欢乖女孩儿。”苗人凤单手拆解三般兵刃,
  口中和女儿一问一答,竟没将身旁三个敌人放在心上。
  那三人连出狠招,都给苗人凤伸右手抢攻化解。一个使刀的害怕起来,叫道:“风紧,
  扯呼!”转身出外,冲到门边时,胡斐左腿扫出,将他踢倒在地,顺手将他的单刀夺了过
  来。苗人凤道:“乖宝贝,你听。要打雷啦!”一拳击出,正中那使铁鞭的下颚,砰的一
  声,这人飞了起来,越过胡斐头顶,摔在院子之中。另一个使刀的武功最强,手脚滑溜。苗
  人凤连发两拳,竟都给他避开。苗人凤生怕惊吓了女儿,只是坐在椅上,并不起身追出。
  那人这时已明白苗人凤眼睛虽瞎,自己可奈何他不得,又知守在门口那人也是个极厉害
  的脚色,自己困在小屋之中,变成了瓮中之鳖,难道束手待毙不成?突然向苗人凤猛砍一
  刀,乘他侧身避让,一闪身进了卧室,他晃亮火折,点燃了chuang上的纱帐,跟着从窗中窜出,
  上了屋顶。
  纱帐着火极快,转瞬之间,已是浓烟满屋。锺兆英在门外叫道:“苗大侠,我三兄弟是
  来找你比武较量,但此时决不乘人之危,你放心便是。”锺兆文见窗中透出火光,叫道:
  “起火,起火!”锺兆能叫道:“贼子如此卑鄙。大哥,咱们先救火要紧。”三兄弟跃上屋
  顶。
  胡斐知道锺氏兄弟武功了得,非适才四人可比,苗人凤本事再强,总是双目不能见物,
  怀中又抱着女儿,定然难以抵敌,须得自己出手助他打发,于是大声喝道:“无耻奸徒,不
  许进来!”那女孩道:“爹,好热!”苗人凤推开桌子,一足踢出,门板向外飞出四五丈。
  他抱着女孩踏出大门,向屋顶上的锺氏兄弟招招手,说道:“下来动手便是。”他怕惊吓了
  女儿,虽对敌人说话,仍是低声细气。
  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与锺氏三雄对敌,也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
  伤,只是陪着自己的却不是女儿,而是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没有陪,是在危急
  之际先逃出去了……胡斐眼见火势猛烈,转眼便要成灾,料想苗人凤必可支持得一时,倒是
  先救火要紧,抛下单刀奔进厨房,见灶旁并列着三只七石缸,缸中都贮着清水,于是伸臂抱
  住了一只,喝一声:“起!”一只装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给他抱了起来。饶是他此时功力
  已臻第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脚步蹒跚。他不敢透气,奋力将水缸抱到卧室之外,连缸带
  水,一并掷了进去。火头给这缸水一浇,登时小了,但兀自未熄。胡斐又去抱了一缸水,走
  到卧室门外,正要奋力掷出,忽听背后呼的一响,有人偷袭。原来先前被他踢倒的那人拾起
  地下单刀,向他背心砍落。胡斐双手抱着水缸。无法挡格躲闪,急忙反脚向后勾踢。这一踢
  怪异之极,当年阎基学得这一招,连马行空这等著名武师都难以拆解。这时胡斐反脚踢出,
  正中那人小腹。砰的一响,那人连刀带人飞了起来,掠过胡斐头顶,跌在他抱着的水缸之
  中。他抱着那口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
  顺手一推,水缸与人一齐飞入火中。水缸破裂,只割得那人满身是伤,好在火头已熄,才不
  致葬身火窟。胡斐将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凤,忽听屋后传来大声喝骂,又有拳打足踢
  之声,有两人斗得极是激烈。听那喝骂的声音,却是刘鹤真所发,只听他喝道:“好奸贼,
  给我上这个大当!”胡斐心想:“他与谁动手?此人是罪魁祸首,说什么也得将他抓住。”
  从后门奔将出去,只见刘鹤真正和一人近身纠缠,赤手厮打。瞧这人身形,便是纵火的那
  人。胡斐大是奇怪,心想今日之事当真难以索解,这两人明明是一路,怎么自相火拚起来
  了?反正两个都不是好人,当下纵身而前,施展大擒拿手,一抓下去便擒住了两人后心要
  穴,两人正自恶斗,分不出手相抗,否则二人武功都颇不弱,也不能给他一拿便即得手。胡
  斐侧耳没听到大门外有相斗的声音,生怕苗人凤目光不便,遭了锺氏兄弟的毒手,眼见身头
  有一口井,于是一手一个,将刘鹤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厨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压在井
  上,这才绕过屋子,奔到前门。
  但见锺氏兄弟已跃在地下,与苗人凤相隔七八丈,手中各拿着一对判官笔,却不欺近动
  手、胡斐道:“苗大侠,我给你抱孩子。”苗人凤正想自己双目已瞎,纵然退得眼前的锺氏
  三兄弟,但由于“打遍天下无敌手”这个外号太恶,生平结下仇家无数,只要江湖上一传开
  自己眼睛瞎了,强仇纷至沓来,那时如何抵御?看来性命难以保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
  女儿。他以耳代目,听得胡斐却敌救火,干净利落,智勇兼全,这人素不相识。居然如此义
  气,女儿实可托付给他,于是问道:“小xiong弟,你尊姓大名,与我可有渊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的手下,此刻不便提起,当下说道:“丈夫结
  交,何重义气,只须肝胆相照,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侠若是信托得过,在下便是粉身碎骨,
  也要保护令爱周全。”苗人凤道:“好,苗人凤独来独往,生平只有两个知交,一个是辽东
  大侠胡一刀,另一个便是你这位不知姓名、没见过面的小xiong弟。”说着抱起女儿,递了过
  去。
  胡斐虽与他一见心折,但唯恐他是杀父仇人,恩仇之际,实所难处,待听他说自己父亲
  是他生平知交,心头一喜,双手接过女孩,只见她约莫六七岁年纪,但生得甚是JiaoXiao,抱在
  手里,又轻又软,淡淡星光之下见她合眼睡着,呼吸低微,嘴角边露着一丝微笑。
  锺氏三雄见胡斐也在此处,又与苗人凤如此对答,心中都感奇怪。苗人凤撕下一块衣
  襟,包在眼上,双手负在背后,低沉着嗓子道:“无耻奸贼,一齐上吧。我女儿睡着了,可
  莫大声吵醒了她。”锺兆英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侠,当年我徒儿死在你手下,我兄弟来
  跟你算帐,后来得知我徒儿觊觎别人利器,行止不端,死有应得,这事还得多谢你助我清理
  门户。”苗人凤“哼”了一声,道:“说话小声些,我听得见。”锺兆英怒气更增,大声
  道:“只是那时你腿上受伤,我三兄弟仍非敌手,心中不服,苦练了八年武功之后,今日再
  要来讨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对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赶来,要请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
  你肯不肯赐教,但凭于你,何以口出恶言?又何以自缚双眼,难道我锺氏三雄如此不肖,你
  连一眼都不屑看么?还是你自以为武功精绝,闭着眼睛也能打败我三兄弟?”苗人凤听他语
  气,似乎自己双目中毒之事,他并不知情,沉着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锺兆英大惊,颤声道:“啊唷,这可错怪了你苗大侠,我兄弟苦练八年,武功也没什么
  长进,跟你讨教之事,那不用提了。你可知韦陀门有个名叫刘鹤真之人吗!适才你打走的人
  中,并没他在内。此人一两日内,定会来访。苗大侠你眼睛不便,此人来时,务须小心在
  意。”
  胡斐插口说道:“锺大爷,那刘鹤真下毒之事,你当真不知情么?”锺兆英道:“你跟
  苗大侠到底是友是敌?咱们要阻截那刘鹤真,你何以反而极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说来
  惭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刘鹤真已给小弟擒住,压在后面井中。咱们
  一问便知端的。”转头问苗人凤道:“锺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锺兆文冷冷地道:“我们既不行侠仗义,又不济贫助孤,算什么好人?”苗人凤道:
  “锺氏三雄并非卑鄙小人。”三兄弟听了苗人凤这句品评,心中大喜,当真是一言之褒,荣
  于华衮。三张丑脸都是显得又喜欢又感激。
  兆文、兆能兄弟俩绕到屋后,抬开井上的水缸,喝道:“跳上来吧!”只听得井中哼哼
  唧唧,竟有两个人的声音,砰的一响,又是拍的一声,还夹着稀里哗啦的水声,那两人似乎
  正在拚命相斗。在这井中一个人转折都是不便,两人竟挤着互殴,狼狈之情,可想而知。锺
  兆文将井边的吊桶垂了下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们上来。”觉得绳上一紧,下面已
  经抓住,于是使劲收绳,果然shi淋淋的吊起两人。刘鹤真脚未着地,一掌便向另一人拍了过
  去。那人武功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头,给他按着喝饱了水,已然昏昏沉沉。锺兆文
  眼见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开。锺兆能一对判官笔分点两人后心,喝道:“要命的便
  不许动。”兄弟俩将两人抓到屋中。这时胡斐已将那女孩交回给苗人凤,点亮了烛台。卧室
  中烧得一塌胡涂,满地是水,竟无立足之处。苗人凤将女儿放在厢房中自己chuang上,回身出来
  时,锺氏兄弟已将刘鹤真和另一人抓到。苗人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韦陀双鹤’的名
  头,我二十多年前便已听到过。刘师兄和万师兄两位,江湖上的声名并不算坏啊。”刘鹤真
  道:“苗大侠,我上了奸人的当,追悔莫及。你眼睛的伤重么?”锺氏三兄弟一齐“啊”的
  一声。他们不知苗人凤眼睛受伤,原来还只适才之事。苗人凤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说道:
  “你是田归农的弟子吧?天龙门的武功也学到七成火候了。”那人吓得魂不附体,突然双膝
  跪倒,连连叩头,说道:“苗大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
  猛地里“哇、哇”两声,吐出几口水来。刘鹤真骂道:“奸贼,你骗得我好苦!”扑上去又
  要动手。锺兆英伸手一拦,道:“有话好好说,到底是怎地?”刘鹤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
  物,只因上了别人的大当,这才气急败坏,难以自制,给锺兆英这么一拦,想起自己既做了
  错事,又给人抛在井里,弄得如此狼狈,实是生平的奇耻大辱,眼前一黑,颓然坐倒在地,
  说道:“罢了,罢了!苗大侠,真正对你不住。”苗人凤道:“一个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
  小人的欺骗,那又算得了什么?定是这人骗你来送信给我了。”他双目中毒,显已瞎了,说
  话却仍是如此轻描淡写,胡斐和锺氏兄弟等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难及。
  刘鹤真道:“这人我是在衡阳枫叶庄上识得的。他自称名叫张飞雄,说以前受过万师弟
  的恩惠,得知万师弟的死讯后十分难过,赶来吊丧。”苗人凤道:“万鹤声老师死了?”刘
  鹤真道:“是啊。我见这姓张的说话诚恳,他又着意和我结纳,也就没起疑心,两人结伴北
  上。他在途中见到锺氏三雄,显得很是害怕,当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听得他说起梦
  话来,说什么这封信若不送到,便害了无数仁人义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观,便用
  言语探问。他说:‘刘老师,我见你跟朝廷的侍卫为难,大是英雄豪杰,这话也不用瞒
  你。’于是取出一封信来,说必须送到金面佛苗大侠手中,请他出手相救,否则有几十位义
  士要给朝廷害死。”
  苗人凤不置一词。刘鹤真续道:“这姓张的奸贼又说,锺氏三雄与苗大侠有仇,定要设
  法截阻。他不是锺氏三雄的敌手:请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这件事义不容辞,当下一力承
  当。但途中和锺氏三雄一交手,我这老儿还是栽了筋斗。后来内人王氏赶到相助,仍是不
  敌。也是事当凑巧,在湘妃庙中遇上了这位小xiong弟。我在枫叶庄上曾得他之助,后来又见他
  连显身手,武功实在高强,于是我夫妇假装受伤,安排机关,请他阻挡锺氏三雄,这位小兄
  弟果然上了我的当,我却又上了这奸贼的当。”说着圆睁双目,髭须翘动,气愤难平。胡斐
  默想经过,心道:“这人的话倒似不假,原来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许多都给他瞧见
  了。”想到此处,脸上微微一热,瞥眼见到桌上放着的三件兵刃,问道:“那你拿了锺氏三
  雄的兵刃,又来干么?”
  刘鹤真道:“锺氏三雄前来寻仇,苗大侠未必知道。我先行给他报个讯息,教他好有所
  防备。送这兵刃前来,是取信的意思。至于我说这信是锺氏兄弟送来,那是说给你小xiong弟听
  的。我知你紧紧跟随在后,怕你不利于我,这么一说,盼你心中疑惑难明,便不会贸然动
  手,反正苗大侠一看信便知端的,岂知,岂知……”xiong口气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锺兆英道:“我兄弟无意之中,听到了这姓张的奸谋,又见刘老师跟他鬼鬼崇崇,定是
  要来暗算苗大侠,是以全力阻截,想不到中间尚有这许多过节。苗人侠,你眼睛怎么受的
  伤?”苗人凤不答,将蒲扇般的大手挥了挥,道:“过去之事,那也不用提了。”胡斐眼光
  四下扫动,要找他撕破的信笺,果见两片破纸尚在屋角落中,有一半已被浸shi。他怕纸上尚
  有剧毒,不敢走近,放眼望去,见纸上只有寥寥三行字,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小。他眼光在两
  片破纸上扫来扫去,见那信写道:“人凤我兄:令爱资质娇贵。我兄一介武夫,相处甚不合
  宜,有误令爱教养。兹命人相迎,由弟抚养可也。弟田归农顿首。”想苗人凤对这女儿爱逾
  性命,田归农拐诱了他妻子私奔,这时竟然连女儿也想要了去,叫他如何不怒?自然顺手撕
  信,毒药暗藏在信笺的夹层之中,信笺一破,立时飞扬,再快的身手也是躲闪不了。田归农
  这一条计策,也可算得厉害之极了。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见苗人凤、苗夫人、苗家小
  女孩以及田归农四人之间的情状,恨不得立时去找到田归农,将他一刀杀了。刘鹤真越想越
  气,喝道:“姓张的,你便是奉了师命,要暗算苗大侠,自己送信来便是了,何以偏偏瞧上
  了我姓刘的?”张飞雄嗫嚅道:“我怕……怕苗大侠瞧破我是天龙门弟子,有了提防……又
  害怕……害怕苗大侠的神威……”刘鹤真恨恨地道:“你怕万一奸计败露,逃走不及。好小
  子,好小子!”他转头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向你讨个情,这小子交给我!”苗人凤缓
  缓地道:“刘老师,这种小人,也犯不着跟他计较。张飞雄,这院子中还有你的两个同伴,
  受伤都不算轻,你带了他们走吧,你去跟你师父说……”他寻思要说什么话,沉吟半晌,挥
  手道:“没什么可说的,你走吧!”张飞雄只道这次弄瞎了苗人凤双眼,定是性命难保,岂
  知他宽宏大量,竟然并不追究,当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中感激,当即跪倒,连连磕头。
  他同来一共四人,原想乘苗人凤眼瞎后将他害死,再将他女儿劫走,哪料到竟有胡斐这
  样一个好手横加干预,使他们的毒计只成功了第一步。给胡斐摔入卧室、遍身鳞伤那人已乘
  乱逃走,另外给苗人凤用三节棍及拳力打伤的两人却伤势极重,一个晕着兀自未醒,一个低
  声ShenYin,有气无力。刘鹤真寻思:“苗人凤假意饶这三人,却不知要用什么毒计来折磨他
  们?”他久历江湖,曾见许多人擒住敌人后不即杀死,要作弄个够,使敌人痛苦难当,求生
  不得,求死不能,这才慢慢处死。只见张飞雄扶起受伤的两个师弟,一步步走出门外,逐渐
  远去,苗人凤始终没有出手,眼见三人已隐没在黑暗之中,忍不住说道:“苗大侠,可以捉
  回来啦,那姓张的小子手脚滑溜,再放得远,只怕当真给他走了!”苗人凤淡淡的道:“我
  饶他们去了,又捉回来作甚?”他微微一顿,说道:“他们和我素不相识,是别人差使来
  的。”
  刘鹤真又惊又愧,霍地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我刘鹤真素不负人,今日没生眼
  珠,累你不浅。”左手一抬,食指中指伸.出,戳向自己的眼睛。
  胡斐忙抢过去,伸手想格,终究迟了一步,只见他直tingting地站着,脸上两行鲜血流下,
  已然自毁双目。锺氏兄弟大惊,一齐站起身来。苗人凤道:“刘老师何苦如此?在下毫没见
  怪之意。”刘鹤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门,顺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树枝,点着
  道路,径自去了。过不多时,只听一个女子声音惊呼起来,却是他的妻子王氏。屋中五人均
  觉惨然,万料不到此人竟然刚烈至此。苗人凤只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说道:“小xiong弟,你
  答应照顾我的女儿,可别忘了。”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错了事,应当尽力设法补
  救。刘老师自毁肢体,心中虽安,却不免无益于事。”锺兆英叹道:“不错!但这位刘老师
  也算得是一位响当当的好汉子!”
  五人相对而坐,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胡斐道:“苗大侠,你眼睛怎样?再用水洗一
  洗吧!”苗人凤道:“不用了,只是痛得厉害。”站起身来,向锺氏三雄道:“三位远来,
  无以待客,当真简慢得紧。我要进去躺一躺,请勿见怪。”锺兆英道:“苗大侠请便,不用
  客气。”三人打个手势,分在前门后门守住,只怕田归农不肯就此罢手,又再派人来袭。胡
  斐手执烛台,跟着苗人凤走进厢房,见他躺上了chuang,取被给他盖上。那小女孩在里chuang睡得甚
  沉,这一晚屋中吵得天翻地覆,她竟始终不知。胡斐正要退出,忽听脚步声响,有人急奔而
  来。锺兆能喝道:“好小子,你又来啦!”接着当的一声,兵刃相交。张飞雄的声音叫道:
  “我有句话跟苗大侠说,实无歹意。”锺兆能低声道:“苗大侠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张飞雄道:“好,那我跟你说。苗大侠大仁大义,饶我性命,这句话不能不说。苗大侠
  眼中所染的毒药,乃是断肠草的粉末,是我师父从毒手药王那里得来的。小人一路寻思,若
  是求毒手药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该自己去求,只不过小人是无名之辈,这事决计无力办
  到。”锺兆能“哦”的一声,接着脚步声响,张飞雄又转身去了。
  胡斐一听大喜,从厢房飞步奔出,高声问道:“这位毒手药王住在哪里?”锺兆英道:
  “他在洞庭湖畔隐居,不过……不过……”胡斐道:“怎么?”锺兆英低声说道:“求这怪
  人救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们好歹也得将他请到,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锺兆英
  摇头道:“便难在他什么也不要。”胡斐道:“软求不成,那便蛮来。”锺兆英沉吟不语。
  胡斐道:“事不宜迟,小弟这便动身。三位在这里守护,以防再有敌人前来。”他奔回厢
  房,向苗人凤道:“苗大侠,我给你请医生去。”苗人凤摇头道:“请毒手药王么?那是徒
  劳往返,不用去了。”胡斐道:“不,天下无难事!”说着转身出房,道:“三位锺爷,这
  位药王叫什么名字?他住的地方怎么去法?”锺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们
  路上慢慢再说。”对兆英、兆能二人道:“大哥,三弟,你们在这里瞧着。”锺兆英、兆能
  两人脸上微微变色,均有恐惧之意,随即同声说道:“千万小心。”事在迫切,胡锺两人展
  开轻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后在市集上各买了一匹马,上马急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