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九把刀    更新:2021-11-29 08:32
  大男孩也不假作谦虚,点头默认,心想:“要不是正好遇到稀奇的狼人作孽,我也不会在德国待那么久,没注意到台湾的新闻。”
  蝴蝶振翅安慰大男孩。
  两人走了,只剩下孤单的影子被封印在路灯旁。
  一个没有主人的影子。
  晚上七点半。
  廖该边躺在管理员室里,看着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晚上八点半。
  廖该边躺在管理员室里,看着不久前包扎好的伤口。
  晚上九点半。
  廖该边躺在管理员室里,看着许久前包扎好的伤口。
  晚上十点半。
  廖该边躺在管理员室里,看着早已包扎好的伤口。
  “咚咚咚咚”
  有人敲门。
  “廖该边老伯,二楼浴室电灯烂掉了,限你在十分钟之内修好。”一个学生探头说完,立刻又关上门。
  “我真是窝囊。”
  廖该边所谓的窝囊,不是指被学生乱叫乱指挥,而是指他手上的五百万大雨伞。
  会在小小的室内撑起一把大伞的人不多。
  廖该边含着眼泪,痛苦地自言自语:“我果然禁不住黑暗的诱惑,我居然无法忍受不停翻滚的伤痛,我……我……从明天开始,一定勇敢地走在阳光下,一定……”
  原来,廖该边果然受不了天旋地转的翻滚,在大树的帐蔽下躲到夜幕低垂才潜入宿舍。
  管理员室里数十根蜡烛依旧辉煌,只是巨大雨伞下的阴影笼罩着廖该边。
  阴影下的人面目憔悴,毫无神采,只因他亲手抛下了自己的影子,却无力承受解脱黑暗的光明。
  他承受不了光明,于是他躲入另一个黑暗里。
  巨大的雨伞,不,应该说是巨大的阴影,与他之后长达半年的时光紧密相连,这就是廖该边始料未及的“光明”。
  没错,往后的半年岁月里,廖该边一直拿着这把雨伞到处走动,虽然他偶而也会试着在阳光里保持平衡,但在无数次的翻滚与头破血流后,他总是会再度拾起那把黑色的大伞,将自己埋在无时无刻的影子里。
  在寝室里巡视时撑着大伞,无疑引来许多讪笑与侧目,撑着雨伞在灯光充足的学校餐厅里吃饭,连教职员也怀疑廖该边的精神不正常,每个人都与他愈来愈疏离,虽然廖该边本来就没有朋友。
  但是,廖该边绝不跟任何人提起自己没有影子的事,因为这会引起不必要的困扰,也不会有人恭贺他挣脱原罪。
  所幸,这世界上会注意到别人有没有影子的人,跟会在斗室里撑伞的人一样稀少。
  廖该边虽然每晚祷告到深夜,忏悔录也即将写满,但是他仍不免怀念起帮助他平衡的原罪。
  他偶而会蹲在宿舍旁的路灯下,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
  影子依旧跪着,像是为了什么忏悔般跪着。
  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将它斩离,自己却躲进大伞的影子里。
  影子不明白,廖该边也渐渐不明白。
  曾经,廖该边甚至趁着无人注意时,偷偷将自己的脚踏上影子的裂口,试图将它“黏”回自己身上,当然,他失败了。
  强力胶、胶带、口香糖,廖该边都试过了。
  影子总是孤伶伶地,一动不动,抗议着主人当初愚蠢的决定。
  而今天,正是廖该边与影子分离的第194天。
  可怕的一天。
  因为廖该边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几个施工工人在宿舍路灯旁准备动工,他连忙边跑边喊:“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定期修检排水工程,顺便替换路砖。”为首的工头漫不在乎地说。
  “不行!你们去挖别的地方,路灯附近不行!”廖该边喘嘘嘘地拿着雨伞。
  工头为怒道:“你是谁?”
  “我是这栋宿舍的管理员,没有我的允许不准挖这里,你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检修!”廖该边坚持地说。
  “拿去看。”工头丢给廖该边两张纸。
  是学校核发的排水系统修检委托书和路砖换新得标证明。
  “等一下!不能挖远一点的地方吗?去挖那里!”廖该边指着前方的砖地。
  “啰唆,我们动作很快,不会吵到学生啦!你去做你的事。”工头拿起奇怪的工程电钻,就要指挥众人将旧路砖钻破。
  “等一下,等……等一下,先不要急着挖!我……去问一下学校,而且,现在是午休,学生都要睡午觉,那个……那个电视也说睡午觉比较有精神上课,小学生都睡,大学生也应该睡,你……你不能现在挖,等一个小时后上课了才能挖。”廖该边看着路灯下的影子慌张道。
  “哪有人像你这么啰唆的?”工头不耐地说。
  “那个……那个学生的权益很重要,我们要好好爱护学生。”廖该边语无伦次地说。
  廖该边害怕路砖翻新,会连累自己的影子也被敲成一块块碎片,虽然原罪就是原罪,是种很严重的罪,严重到无法上天堂的罪,但廖该边此刻竟然极度不愿影子从此跟自己分离,连忙阻止工程的进行。
  这时,其它的工人顺着廖该边的视线,发现了地上的影子。
  “咦?这黑黑的东西好像人的形状。”一个高大的工人奇道。
  “对耶,还跪着,好像艺术品。”另一个黝黑的工人也说。
  “ㄜ……涂不掉说。”有个工人用鞋底刮着地砖。
  “好像人的影子。”工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
  廖该边一惊,以为秘密即将被揭发,冷汗顿时直堕,雨伞竟不小心落下,那一瞬间,廖该边就在工人们的大叫声中飞了出去。
  飞,不是滚,也不是摔,飞就是飞。
  等等,对不起,看样子好像也不是飞。
  是甩。
  廖该边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甩出去的。
  就像飞盘一样,飞盘不是会飞的盘子,它只是被人甩出去罢了,廖该边虽然身体凌空逸去,但就如同飞盘,他是给一股巨力甩荡出去的。
  工人惊叫着,试图追赶在空中翻滚的廖该边,工头甚至跳进小卡车在后面追着疾呼,但众人最后都眼睁睁地看着廖该边往遥远的天空“逃逸无踪”,化成一个惨叫的黑点。
  “见鬼了。”工人看着地上的雨伞喃喃自语。
  天空。
  廖该边周身是风,耀眼的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孔上,空气却越来越冷,不知身在几百几千公尺高空的廖该边无助地翻滚着,一滚要比一滚高。
  “这又是什么怪事?”他心想,却叫喊不出声音来,高空中的压力令他连呼吸都很困难,而可怕的风速使他只能约略瞇瞇眼。
  “我会这样死掉吗?”
  这个问题简直是多余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没想到普通的翻滚竟变成拔地冲天……”
  廖该边觉得头好晕,特晕,狂晕,滚得简直快将自己的头甩掉似的。
  “咻……”
  一架小型国内班机居然在离廖该边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呼啸而过,机翼刮起的巨风将廖该边吹落了不少高度,也吓醒了昏沉沉的廖该边。
  廖该边被飞机的巨响吓得闪尿,脑袋也清醒了不少,于是身体将缩成一团,让自己不要在空中滚得太厉害,这时,较为平稳的姿势使他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是什么力量将我甩到这么高的天空来?难道是上帝?对呀!我知道了!是上帝啊!我将原罪铲除后,上帝便一直想用神奇的力量带领我到天堂,但我却白痴地躲在大伞下的黑暗里,所以迟迟上不了天堂,现在……现在一定是上帝要将我送到天堂的时辰到了,我的天!我不是正往越来越高的地方翻去吗?那么高,一定就是天堂的方向了!哈哈哈哈哈……不行,我之前太胆小了,居然因为怕痛就放弃阳光,上帝还肯接纳我,我一定要表现得更虔诚,免得上帝临时反悔,不、不、不,这样想真是太失敬了。”
  于是,在不断的翻滚中,廖该边开始欢然祈求上帝:
  “我全能的主,万能的上帝,请将我引领到喜乐安详的天堂,让我亲吻您的脚指……”
  这时,廖该边的瞇瞇眼看见远方的上空飘着一大块乌云。
  “不会吧……”廖该边心中惨叫。
  廖该边说不会,就偏偏是会。
  横冲直撞的廖该边果然一头撞进了乌云的阴影底,就像玩六福村的游乐器材“大怒神”一样,无法张口惨叫就被强大的地心引力给拉下。
  下坠!
  下坠!
  下坠!
  下坠!
  下坠!
  “我……差……点……就……到……天……堂……了……上……帝……救……救……我……”
  这也许是廖该边心里最后吐出的一句话。
  “你真是太绝了。”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廖该边发现自己被“一只手”抱住。
  那“一只手”的主人正咧嘴嘻笑着,顽皮的双眼,絮满下巴的胡子,还有一只米色蝴蝶停在他的鼻尖上。
  没有人见过这独臂男孩后,还能够忘记他的。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良久,廖该边定了神,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句话。
  “这句话拿来问你自己比较合适吧?”
  胡子男孩笑着,也是一脸的惊讶。
  “我……我……我刚刚莫名其妙飞……飞……不,刚刚上帝要将我接到天堂时,却碰上这一大片乌云,所以我才掉了下来。”
  “等一下,你不要慌张,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看着我的眼睛,让我读读你心里的话,读读我们分开这半年来,你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