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九把刀    更新:2021-11-29 08:25
  《妈,亲一下》
  作者:九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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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2004/11/22上
  这会是一个完美结局的故事,而妈将替我写序。
  现在陪在妈妈身边,时间2004年11月22日,晚上八点四十四分。
  轮到我跟爸。
  今天是妈住院的第一个晚上,病因是急性脊髓性白血病。中午检查报告出炉时,医生大踏步走到病床前,对着正坐在我妈脚边的我宣布这个噩耗。
  当时我正捧着便当,嘴里都是豆芽菜跟烧肉,盘着腿坐在病床上展现我的好食欲给妈看。医生说出病因那瞬间,我发现病房只有妈、我、弟弟,我顿时成了最高指挥,但我无法承受。
  “等一下,我叫我哥过来听!”我匆匆放下便当,冲出病房找哥。
  妈病倒后,哥便是家里的支柱,无数亲戚都经由他关心病情。多亏他大学念的是药学系,硕士念的是生药,博士则攻癌症治疗。更多亏他就是一个哥哥该有的样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哥,冷静告诉他我们原先祈祷的“仅仅是严重贫血、积劳成疾”的想法终告幻灭,然后在大厅拦住医生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医生人很好,什么都不直说。我的脑袋盘旋着google搜寻引擎与一个医生网友,以及一个前几年母亲因同样病症过世的老友。
  医生说完转身,我的脑子一面空白。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一个我从没见过的表情一震,说:“怎么办!”
  怎么办?当时我们都还没从震惊里回魂,眼泪还缩着,心中浮起几支该打的电话。爸、外公、舅妈、二姑、三姑、三叔、小舅……
  回到病房,哥倒是老实跟我妈说明了病情,毕竟妈妈年轻时是护理人员,什么都骗不了她,今早还在等候位上翻着刚买的临床医学诊断分析,精明的很。
  三个兄弟看着妈。
  “通通都不可以哭。”妈说。我则蜷在妈的膝盖上,偷偷抠掉眼泪。
  “当然不可以哭,现在发现的早,绝对可以要撑过去。”哥鼓舞大家,弟附和。
  说是发现得早,或许是真的。妈在四月份因为身体不舒服,自行到检验所抽血检查,关于血液的各项数据并没有透露什么,直到上礼拜。
  “妈,妳是我们最重要的人,真的不能没有妳。”我握紧妈的手:“在网络上我是公认最自大的小说家,自信大得乱七八糟,所以妳一定也要有自信可以撑过化疗。”
  “知道了啦,那个是遗传。”妈勉力笑道。
  之后,每个人都轮流到医院外的电视区偷哭,然后分配接下来的工作。
  身为一个自由作家跟延毕硕士生,我决定从板桥租处搬回彰化,黏在妈妈身边写小说。哥则缓下研究室的步调,用一台十二年老车疯狂来回台北与彰化。老三是最忙的研二,只能嘱咐他排除所有不必要的外务,多回彰化陪妈。
  因为是妈妈。家里最重要的人。
  一直到躺在病床上,妈都还不放心我们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忘了把钱先给你们,记得自己从家里拿五千块再上台北!”一想到妈说这句话时的着急神情,我就无法克制地大哭。
  大家弹掉眼泪,振奋精神,回到病床旁跟妈谈笑。说是谈笑,其实妈的气色很虚弱,只是想让大家放心。劝了几句,妈开始尝试闭眼睡觉。
  然后我未来的大嫂来了,眼睛也是通红。
  趁着哥跟弟跟未来大嫂坐镇,我决定坐出租车回家补牙,然后将快要长成菌菇的头发剪干净。
  说也奇怪,昨天下午我在用牙线掏牙缝时,不知为何右大门牙后边崩落了一块,那是以前镶瓷填上去的,牙线掏着掏着,就掉了。掉了当然不能用,因为缺口边缘有新的蛀牙,要将缺洞凿更大补上新的。
  躺在牙医诊所舒服的床上,算是偷了点闲,喘口气。在差点睡着的当口,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以前曾看过的命理节目说过,如果在梦中门牙掉落,现实世界里父母便会有严重的病痛。正是昨天的状况。而节目也提到,这是可以补救的。
  我心下释然,好险我决定及时补牙好多吃点东西照顾妈,通过命理法则,妈绝对可以康复。
  补完了牙,去了理发店。
  一坐下,在小姐舒服的按摩下将眼睛闭上,开始回想关于妈的一切。
  妈喜欢紫色。却很少真的买紫色的东西。
  妈喜欢梦想买新房子。这个梦想我们在上个礼拜刚刚实现,用力跟银行贷了近乎全额的屋款,即将在下个礼拜我妈生日当天搬进去。
  妈喜欢我们喜欢的东西。包括狗,包括女孩子。
  对于爱情,我不是家里最早熟的,但对于把爱情挂在嘴边,我应该是独一无二。
  家里的浴室与厨房只隔了道垂布,有幸来过我们家洗澡的朋友都觉得很不自在,觉得隐私会随冲澡声泄漏出去。但就因为如此,我们三个兄弟从小就很喜欢隔着这块布,一边洗澡,一边跟正在煮菜的妈说话。
  时间大部分是放学,刚好瞎说些学校的杂事,妈的铁耙子翻炒热菜的毕剥叭响与我们的冲澡声混在一块,但丝毫不会打扰母子间的对话。热水蒸气从帘布下不断冒出,我想这是妈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我很喜欢在洗澡时跟妈说“我决定将来娶谁当老婆”或是“我好像快把谁谁谁追到手”这类的话。从国小到大学,我信誓旦旦中的女主角换个不停,但那块帘布只换过一次。
  “你这个年纪不要想太多!把书念好就对了啦!”妈总是这么回应,但从来没在语气中表露她的认真。
  偶而居然吵了起来,我头顶毛巾、气呼呼抛下一句“吼!以后不跟妳讲了啦!”
  走出浴室,就会看见妈在端菜上桌时偷偷掉眼泪,每每歉疚到想妈赏我几巴掌。
  也许妈很喜欢儿子对爱情的向往,更可能是单纯沉浸在与儿子的日常对话里。
  想着想着,我想替我妈写些东西。
  或者,替我们家留下共同的美好记忆。
  这段记忆该起什么名字好呢?坐在理发店里的我几乎立刻看见妈小小的身躯牵着脚踏车,腼腆地回头看我的画面。
  镜子前的我,根本不敢张开眼睛。
  妈,妳一定要好起来。
  2004/11/22下
  晚上九点半。
  爸走了,待会要换洗完澡的弟弟过来。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陪妈。
  “呵呵,妳现在应该最紧张了。”我打开ibook,靠着墙,坐在伴床上。
  “为什么?”妈奇道。
  “因为剩下的是最没用的一个儿子。”我自嘲。在日常生活上我各方面都很邋遢,这是事实。
  “不会啦,你有时候非常细心。”妈说的时候,大概发现我偷偷用ibook盖子挡住眼泪,说着说着将头别了过去。
  所以我一点都不细心。
  我敲着这故事,一边跟妈聊我在网络上抓到的一狗票关于白血病的信息。
  “妈,我发现急性比慢性的还好治疗耶,又幸好不是淋巴性而是脊髓性,第一年的存活率有60%,妳一定可以撑过去。”我提醒妈。
  “我会啦。”妈说,一只手靠放在额头上,像是遮挡多余的日光灯。这个姿势是妈的招牌动作,我总觉得这着姿势引隐含着痛苦的成份。
  然后我跟妈说我补牙的事,关于命理节目那段记忆,我提醒她那是我们一起看的,当时的主持人还是况明洁。
  “所以我说真的,我做了补救,所以一定会好起来。妈我再说一次,妳是我们家最重要的人,我们生命的意义都是为了妳。”我说。
  “知道了啦。”妈的眼睛闭了起来。
  虽然我家跟大多数传统家庭一样,并不习惯把爱挂在嘴边,但有些时刻的感动并不能通过心灵交会达到。我不懂为什么要白白错过这些感动。
  妈躺在床上,不时注意血浆滴落的速度。她正在展现专业的护理判断,然后唤来护士。果不其然,血浆快用罄了。
  我看着身子小小的妈,她又渐渐睡了。
  几个小时前,弟弟说了一句很混蛋的话:“妈,妳这辈子都没睡过一次好觉,就趁现在好好休息吧。”不知怎地,当时很想叫他闭嘴,虽然这是个很辛酸的事实。
  我看着妈睡着,轻轻勾着妈插上软管与贴满胶布的手。妈睡觉的姿势歪七扭八,并将这一点毫不保留地遗传给我。
  突然皱起眉头,妈的手指掏了耳朵几下,然后继续未完的、不安稳的眠。
  妈喜欢掏我们的耳朵,却不让我们掏回去。说到底也是正常,毕竟妈掏耳朵的功力神乎其技,我还亲眼看过一个邻居跑过来请她帮忙,结果掏出一块黑沉沉的耳屎,对方再三道谢离去。
  我的耳屎是三兄弟里最多的,有个成语叫“层出不穷”当很应景,但论记录则是哥首次被爸逼“站着洗头”第二天早上掉出来的巨屎。
  妈掏耳朵时习惯问问题,我们则被迫伊伊哑哑地模糊回答,每挖出一小片,妈都会刮在我们的手臂上,有时还会将超大的耳屎用巴掌大的塑料套装好,交给我留作纪念或到处炫耀。但几乎都没真的留下,有几个被我以前养的鱼吃了。
  近两年我才开始想办法帮妈掏耳朵,但技术远远及不上妈,妈又对我粗糙的手法心存畏惧,常常喊痛作罢,并坚持刚刚的攻坚并没有向我口中说的“妈,那个真的很外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