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忧郁的种猪    更新:2021-11-29 08:05
  二十一
  太阳,仿佛一个山大王,在山寨里躲了一个冬季和半个春季,任凭世界沉于灰色的寒光,封于白色的冰凌,溺于没完没了的春雨,却不闻不问,不理不睬,照样喝他的酒吃他的肉,现在刚过五一,他又使着性子就冒了出来,又是斧头又是棍棒,一阵喊打喊杀,挥洒活力,使得春雨春愁、花情鸟趣、雅趣闲情都退避三舍……
  下河街的东西便宜许多,中午无事,陈晨生便和林文相约去置日用品——
  二人一路无言,经过五厂单人宿舍、老磅房、红卫村,再经过一个小型的预制板厂和松明镇电影院,就从下河街的中间入口进去了。入口处有副对联,颜色已经任凭雨打风吹去了——
  政通人和群策群力借东风扬帆起
  市场繁荣物业流通再续松明篇章
  还有些毛笔写的标语——“加大力度强化措施切实搞好市场管理”等等,用红纸贴在墙上。进口处还有家小的信用社的小营业所,门楣上挂着“信用社遍布城乡,助您奔向小康”、“谁放贷谁收回;谁担保谁负责”的横幅;街上似乎有些萧条,服装市场的衣服款式都有些老套,许是生意清淡,老板们都围在一堆打字牌(注:字牌是当地特有的一种纸牌,类似四川的川牌,牌分为小一、小二……小十,大一、大二……大十共二十种牌,每种四张,一共是八十张牌,三人共玩;和牌的方法与麻将有些相似——牌能“拢”,就可以和牌;和牌后以赢家的“胡子”作为输赢大小的依据……规矩林立,算法复杂,所以只在湖南某些洲市流传),或者三个两个的扯闲话;进街是老新华书店,半掩着门,里面幽暗而清净,卖书的比买书的多;分居街两侧依次是正街文具店、五福粮油店、松明食品店、利民理发店、中心商场和一些五金化店等,有木质的,也有楼房的,洋为中用,古为今用;录象厅也有两三家,将喇叭放在了外面,传出的是武打片热闹的刀剑声,好不热闹;中间还夹杂些游戏厅、桌球室,被帘子遮着,门口常常蹲了些半大的伢子;临街卖的倒还丰盛,除了蔬菜、水果、蒲粒子、油饼、酥糖、烧腊、卤肉等等,还有玩具、招贴画、年画、鞭炮、文房四宝、香烛、铁器、渔具等等,配钥匙、修钟表的小摊都也伸到了街面上来招揽顾主。
  林文似乎也有些烦躁,索性将T恤脱了,搭在肩膀上,光着膀子晃荡,一扭一扭得唱起来:
  “……种田的田里香得喷了酒,赶海的海边富得冒了油,新疆的个体下广州,北京的倒爷震东欧,好山好水好风好光好潮流!正是那好时光,好时令那个好时候——”
  二人在买齐了牙膏肥皂,林文又买了几张女歌星的招贴画,边卷起来边笑道:“今晚上就把她们都睡了!”又和陈晨生在一个卖磁带的小摊前停了下来——
  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精瘦汉子,嘴角有两撇山羊胡子,见二人学生打扮,以为生意到了,连声陪着笑招呼道:“两位,喜欢哪个的歌?”
  陈晨生随意道:“有谭咏麟的没?”
  那人道:“有!有!”说着就从中挑了几盘:“新出的专辑《难舍难分》,《酒红色的心》,怎么样?”
  陈晨生随口道:“你这是盗版的带子吧?”
  那老板惊道:“你想听正版的?不一样吗?何必多花那十来块钱?”又趁热打铁道:“我这磁带虽是盗版的,可质量比那正版的绝对不会差!不信你拿回去听听,效果要是差了的话,我赔十盘给你!!”
  林文从不听歌,也顺手操起了一盘看起来:“娘×!连防伪的激光标志都有!”又翻到那背面念道:“‘绝对正版,仿冒必究’,娘×!你说现在还有一点真东西吗?”又道:“如果是我,我就在那背面印上——独家盗版,仿冒必究!那多醒目?”
  那老板热情减了三分:“怎么样小弟兄?买一盘?”
  陈晨生没吭声,抽身就走,林文一愣,扔了句:“算了!我们要省钱支持国家的正版事业呢!”赶上陈晨生:“喂,慢点走!捡钱啊?”
  二人还未走远,那老板就在后面轻蔑得笑道:“省了钱去买彩票吧!包你们中奖!”
  二人一前一后从另一头出了下河街,不远处就是五厂的大门口,远远就看见到五厂的大门口二十米远的一块大坪里,起码挤了千来号人,这场面并不陌生,陈晨生闷声道:“*!”
  林文道:“娘×的,又来骗钱了!老子去年扔了几十块钱进去,连条毛巾都没得到!而我妈前年花了五百多块钱,中的三件肥皂,到现在还没用完!”
  二人上去一看,场面还真不小——脚手架至少搭了十几个抽奖台,“福利彩票,造福社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给社会一次机会,给自己一份惊喜”等大红标语,几乎完全遮住了原来五厂门前墙上几乎要剥落的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和新刷的标语“精心操作,严格管理”,而不远处正好是那尊“天下第三高”的烟囱,根部足足有一个篮球场大,正悠闲得吐云吐雾,斜眼望着脚皮底下蠢动的众生;十几个抽奖台的中间是主席台,摩托车、大彩电、缝纫机披红戴绿,以诱人的姿势等待它们的新主人;下面人头攒动,黑压压挤满了整个空地,附近的菜市场也被挤得人声鼎沸——买彩票的买彩票,议论的议论,交流心得的交流心得;没买的看了人家中了大奖,便啧啧得道:“娘卖×,又让他把财发了!老子买了这么多,屁没中到一个!”可听见旁边有人道:“刚才有个人才倒霉哩!买了两千多块钱的彩票,只得了一个电饭堡!”又似乎好过了些。
  林文道:“操!陈晨生,我们也去买两张?要是中辆摩托车,岂不威风?”
  陈晨生不屑得望了望林文:“就凭你这样子?”
  正在这时,主席台那边传来一阵鞭炮声,二人抬眼一看,原来是又一辆摩托车“名花有主”了,它的新主人是个农民打扮的矮瘦汉子,可能是第一次上台领奖,似乎有些紧张,一个批着履带的小姐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问道:“请问你在得到这辆摩托车后,有什么感想吗?”那主人不知所措,只是使劲得搓着双手:“很高兴,很高兴!”便不说话了,惹得底下哈哈大笑。
  林文道:“我?我怎么了?我比这位总强点吧?啊?偏偏我没那个八字?”
  “你有那个八字?有那个八字,你没有钱也是空的!”陈晨生比刚才振作了些。
  “钱?我有我有!我还剩八块钱!娘×的,早晓得,先不买就好了。这样,我们把钱放在一起,中了奖我们就平分好不好?”
  “我只有……我只有十块钱……”陈晨生喃喃道。
  “十块也行啊!快拿出来快拿出来!”林文早把钱掏出来了,急切得问道。
  陈晨生在口袋里摸了半晌,才掏了十块出来,林文一把接过来,挤上前去,嚷道:“给我九张!”
  陈晨生跟在后面哼哧道:“一次就买完?”
  “*!一次次买和这有嘛区别?”
  林文摸了五张,陈晨生就按奈不住了,也要摸,林文不屑得让开了,让他摸了余下的四张,才挤了出来。
  陈道:“就……就这样撕吗?”
  林文懒得理会,自个就开始撕了,撕一张操一句,一连操了五句。陈晨生将那些彩票又仔细看了遍:“没中?都没中?”果然全是“白板”和“东风”、“西风”等——按照这次的中奖规则,只有彩票上的图案是“幺鸡”、和“万字”牌才能中奖。
  陈晨生祷告了一番,将自己手里的彩票一一撕开,命运女神的目光似乎还没有触及他——这次是“五条”、“七点”等图案,连中末奖都没有。
  二人不由有些索然,陈晨生将那些彩票又看了一遍,见的确没有中奖的,才恨恨得扔在了地上,却还有人过来,捡起来再瞧了一遍。
  林道:“你还有钱没?”
  “没……了!”陈晨生无奈得道:“真没了!”
  林文望着台上:“吊!我他娘的怎么偏偏就发不起财来?”转头又问了句:“真的一块钱都没了?”
  “真……没了……”陈晨生支支吾吾得道:“……还有五十块钱是我马上要还给王琴的……”原来去年年尾的时候,陈晨生刚收到张晓冰的卡片那回,回家拿了钱还怕不够,又向王琴的借了五十,一拖拖了半年了还没有还。
  林文操了一声:“娘的!我们先用着嘛,以后再还不行吗?”
  “真不行,行的话我就拿出来用了!这钱我欠很久了!都快半年了,不能再拖了!”
  “半年都过去了,还不在乎这一两天对吗?不就五十块?再说了,她王琴也不是没钱的人!”
  “人家也有人家的难处,对不对?我好容易才下的决心,你这要是一借,我又不知道哪时候才能再下一次决心!”陈晨生是好话说尽了。
  “那也不一定我们就非中不了啊?万一中了,还还不了她这五十块钱?”
  “不行!不行!真不行!”
  “……那这样吧!算我借你的,我晚上还你,怎么样?这总成吧?”
  “你有?”
  “操!我肯定能还!”
  “就你?刚才还劝我赖人家的帐,你会认帐?”
  “那就十块钱!你先借我十块钱!我他妈的就是赖帐也就赖十块钱!”林文似乎要发火了。
  二人再次从洪流中挤出来时,林文手里握了三张,陈晨生手里握着两张。这次,陈晨生先撕彩票,连撕了两张都没戏,林文要撕时,陈晨生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等一下!”
  林道:“怎么?”
  陈晨生却不答话,在身上摸索起来。
  林文烦道:“又搞嘛呀?”
  陈晨生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红符来:“我握着这个符,然后我们一道在心里求菩萨保若我们中大奖好不好?”
  “他妈的这里人这么多,你也求我也求,菩萨顾得过来吗?”骂骂咧咧的,林文也还是和陈晨生一道闭了眼睛,草草念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得打开——
  “中了中了!”林文眼尖,刚撕了一角,就叫出声来!
  陈晨生也似乎看到了一个“万”字,就要来夺彩票:“真的好象中了!”
  林文一掌打过去:“小声点!”
  二人见旁边便有几个人不怀好意得看过来,连忙往旁边走了走。
  陈晨生小声道:“我真看到‘万’字了!”
  林道:“我来看!我来看!”
  二人双双握着那彩票,陈晨生一边念叨着菩萨保佑,一边轻轻得松开手——
  万!
  是“万”字!
  果然是个“万”字!
  陈晨生兴奋得压低声音:“真的!我们中了!”
  林文一把将一直捏在手里的招贴画甩在一边,和陈晨生一齐将手从下面慢慢拿开,果然现出一个“万”字来!
  陈晨生将手又往上移了移,上面的那个字露了出来——是个“三”字!
  “三等奖!三等奖!”陈晨生差点又叫了出来,多余的兴奋从脸上流淌了下来。
  林文还算平静,可也掩饰不住笑容:“三等奖是嘛?”
  “是辆山地车!怎么也值个五六百吧?”
  林文压低声音道:“小声点!”又道:“还有两张,我们也撕了它,说不定还中了更大的奖!”
  “来!我们先谢谢菩萨!先谢谢菩萨!”旋而,陈晨生悠悠道:“菩萨要是一直都这么灵,该多好啊……”
  这次林文没有废话了,老老实实和陈晨生一道闭眼祈祷了几秒钟:“人家菩萨也不容易,我们一想用他,他就得到。”
  陈晨生将红符握在手心,抢过一张来撕,却没有中奖,林文骂骂咧咧得撕了另一张,还是没有,林文就差破口大骂了,似乎他们的礼数到了,菩萨就非得让他中奖,不中就是菩萨不义气。
  陈晨生还算满足了,便和林文一道去兑奖,走到半道,林文突然道:“对了,这钱,是我出的,奖,也是我摸到的,总不成你还要分一半吧?”
  陈晨生脸一冷:“什么?不是说好了合股,中了的话平半分吗?”
  “那是开始!后来钱是我借的对不对?怎么能说是你入的股?”
  陈晨生不服气了:“那你说我就不要担风险了?你中了说是你的,你没中那钱嘛时候还我还不是明摆着的事?”
  林文不耐烦得道:“行了,我们先把那车领过来再说吧。”
  说着,两人心事重重得上去领了奖,可惜的是奖毕竟还是小了点,那个声音甜甜的主持小姐也没来采访。
  二人才把车——当时还装在盒子里,并没有组装起来——抬了下来,马上有好几个人围了过来:“死铁,出个价,卖了怎么样?”
  林文漫不经心得道:“你们出多少钱?”
  一人含着烟道:“我也不少说,爽快点——三百怎么样?”
  林笑道:“三百?这车怎么也值个六七百吧?”
  说着抬腿就走,那人再后面道:“加五十怎么样?”
  陈晨生有些心动了,拉了拉林文的衣服,林文却不为所动,那人又在后面喊了声:“再加五十!”
  林文还是不为所动,也不开腔,径直走了,那人见如此,才悻悻得走开去了。
  陈晨生不悦道:“刚才卖了多好,我们也好分嘛!”
  林文不耐烦得道:“我看这样吧,不如我给你一百五十块钱,车就归我了,你看怎么样?”
  “这么点?”
  “那不然你给我一百五十块钱,车归你也行。”
  陈晨生讪讪道:“好吧——就一百五,我借你的钱……就……就算了。”
  林文才笑道:“我们把车装了,骑到学校去也好摆摆脸!”
  王琴正在收拾桌子准备回宿舍,见陈晨生过来,笑道:“还不回去?”
  陈晨生满腹草案荡然无存,将口袋里握得出汗的钞票掏了出来,笑着递了上去:“还你的!”
  王琴一脸迷惑,轻笑着:“钱?你什么时候欠我钱了?”
  眉头舒展着,似乎比以前开阔了许多;以前胡乱束起来的头发,现在梳得服服帖帖,披洒在肩上;衣服的颜色比以前也深了些,得体而又新潮;笑容文雅了许多,不象以前那么放肆了;就连那熟悉的香味,似乎也在悄悄得发生变化……不变的是是碧水轻柔的两汪眼睛,柳叶翻飞的两刀眉毛,微翘的鼻尖,仿佛蘸了露水,的一轮新月……
  “喂,陈晨生!陈晨生!你最近好象老走神!问你呢,你没欠我什么钱啊!”王琴珠佩叮当得笑起来——笑容似乎没变。
  “……哦……欠了的……你忘了?……真的……是借了你的……上学期期末……元旦之前……”
  “是吗?那行!我跟钱可没有仇哦!”王琴笑着把钱抢似得接过来:“晚上我请客吧,反正是不义之财!”
  陈晨生急道:“不了不了!我晚上还有事!真有事!下次!下次!”
  说着,也不等王琴说话了,就屁股着火似的跑了。
  出了教室,陈晨生一摸脖子——头颅尚在,又给自己屁股加了一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