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于晴    更新:2021-11-29 07:51
  他微微眯着眼,望着她住这方向走来。她的双颊涂了淡淡的胭脂,素白的衣裙虽然绣着灿烂金线,但总觉得她随时会飘向天际,归回仙界。
  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瞧见她停在茂盛的枝叶前,知她发现了他的存在。
  彼此心有灵犀,不是出于她的神之眼,只是血缘的呼唤罢了,他忿怨地想道。
  “哎……哎呀,是……是……是传说中的那……那个护国天女吗?我……我的天啊……”结结巴巴的,身子却利落地跳出来,卡在她与独孤玄之间,双眼略嫌失神,迷恋地锁住她的美颜。“王小姐,你真美……不,不!我的意思是,在下阴煌子,今年二十有八,家中无妻无女无高堂,在大兴城里开业,我……我可有荣幸请你……请你坐下来聊一聊?你知道,在下对你……你的事迹很有兴趣……”拚命扇住羽扇,力持潇洒,声音却微颤。
  独孤玄力道极大,一把推开他。“你别理他。”
  “你朋友?”她微笑。
  “不是。”
  “不是?独孤兄,你这句话未免过狠……”阴煌子回过神,正要再抢步上去,突然有人一拐,他差点跌个四脚朝天,只得急忙拉着手边的盆栽;盆栽过轻,不及拖住他的重量,“咚”地一声,他宝贝的头撞上地。
  “他……”
  “没事。”独孤玄答道,没有回头,轻轻扶着她些微摇坠的身体,跟着她走向湖面的小楼阁。
  厚实掌下的纤肩几乎一捏就碎,他垂下眼,心头仿如刀割。
  “你跟他,是怎么相识的?”她问道。知道他性子使然,朋友几乎没有一个。
  “不记得了。”
  “你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说。也合该是时候了,你的年纪不小了,不再会事事向我吐露──”
  他立刻截断她的话,微恼道:“每天日落时,我在司天监外等你,他路过数次,在最后一次自动缠上来,不过是个扰人的苍蝇。”就此缠上了他。若不是确定阴煌子家中衣食不缺,甚至家财万贯,几乎要以为他有心搭上他进入太史府。
  她的笑颜漾深。“你们有缘。”
  谁跟他有缘了?独孤玄正要脱口,见她雾蒙的水眸露出安心来,便勉强自己笑道:“是啊,我跟他有缘,一辈子的朋友。”她该担心的事太多了,不必让他再成为她纤肩上的一付重担。他望着她的身子,强压下想用力抱着她的冲动,低声说道:“你早该躺在床上好好休养,若不是那个人,你何必进司天监……”
  “那是你爹。”她温和说道。
  几不可闻的呼斥声让她抬起眼眸。“阿爹不知道你的身份,自然无法认你,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去向阿爹说。”
  “不!”他咬牙道:“血缘对我并无任何意义。”
  她的情爱一向淡薄,他话中的意喻深远,她却听不出来,只当他仍在恼怒阿爹对他们母子的冷情。
  从他进太史府已有五年光景,当年略嫌瘦弱的孩子如今已高过她许多。若是阿爹知道他膝下尚有一儿,她知道他会有多高兴。
  这个儿子生得多健康,没有如她的多病、也没有她太多时候的无能为力,就算有一天她走了,他仍能代她完成在这人世间的责任……
  他彷佛看穿她的思想,嗤声道:“什么责任我可一点也不懂,我只知道在这世上……
  我唯一在乎的、心头最重要的就只有你。“
  莲步走上曲桥,她摇头轻笑。“不,你明白的,你心头最重要的不会是我。”
  就如同你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不会是我吗?话含在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因为知道她的天性、知道在她心里最重要的是黎民百姓。
  所以,她也以为他心里最割舍不下的不是她,而是天下百姓。她当他是同伴,当他是弟弟,当他是“护国天女”的知心人,因为她一直以为王辅贤十八年前的一场错事,造就了她天女的另一面镜子,而那个镜子就是他!
  他从未反抗过,就这样让她误以为她对天下百姓有太沉重的责任感了,没有人与她分摊,他怕她承受不了的日子提早来临,所以不曾说出过任何嗤之以鼻的话来。
  就算大隋国运将亡,又与他何关?百姓受苦是他们的业障,何须一个无辜的女人来承受?
  他心里明白一旦向王辅贤说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后,王辅贤必会引他进司天监与她为百姓祈福。但他不愿意啊,不愿意向世人昭告他与她只是姐弟,所以即使身为她的影子,他也只能在司天监外等候。
  湖面上的小楼阁是他人太史府后,依着方位推算,要求她向王辅贤在湖面上建造她居住的楼阁;虽然每至冬天水气上流,会显阴凉,但楼阁之地阳气甚重,足以保住她的元神。
  进入楼阁之后,她的疲累已显露在脸上,他立刻抱起她推开房门,往床上走去。
  她半合著眼,有点昏昏欲睡。这一睡必又要花上好几天才会醒来,她心里叹息,不知道这样受折磨的生命究竟何时会走到尽头?
  “你好好睡上一觉,有我在身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阴沉的脸庞极力掩藏住惊慌。她的身子多轻啊,轻到几乎感受不到她的重量。
  她真的还是人吗?没有属于人的重量,真怕有一天他回来时发现她已经走了。
  “不碍事的。”她费力地挤出安抚的笑。
  他望着她一会儿,紧紧握住她冰凉的小手,柔声说道:“我也累了,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好吗?”
  她轻轻应了下,神智彷佛开始飘离,正因是姐弟,所以她对他从来没有强烈的男女之防。他靠在床榻旁坐下,姿势极为不舒服,但仍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以自己的阳刚之气灌进她体内,让她有一顿好觉。
  这些年来,她的身子骨比初遇那时好太多,但较之旁人总是虚弱,尤其是今年……
  他微微合眼养神,忆起丫头提过她九岁时曾在生死之间徘徊过。逢九大劫吗?
  人人都有,连她也不例外。这算什么?给她神的能力,却让她的身子比人还不如?
  是让她降世救人,还是让她留在人世受折磨?
  “我宁愿你是一个再疑愚不过的女子,总好过为民忧心。”他喃道。
  半昏半醒中,他忆起初见时她温暖的笑容。也许她对每一个人都一事同人,却不知她的笑对他一生的改变有多重要。那种能够感受心脏在跳动的感觉让他一生部难以忘怀。
  五年来的回忆在昏沉的睡眠中交错,他任由回忆流窜,直到眉间朱砂微微发热时,才赫然发现梦里的回忆跨过了今天,继续朝向将来迈进。
  梦里,他看见王辅贤为她谈了一门亲事,对象是东宫太子杨勇。他还来不及忿怒,又见右翊卫将军字文龙在乍见芸娘的刹那失了心,随即,他的梦又跳到佛寺中。
  佛寺中,芸娘将遇上浑身黑气的杨广,大震她的元神,她的元神逐散,正逢九大劫……死亡加速……回归大上……他的预知不停地推进,血淋淋地染上他的梦!
  “不!”他大吼,硬是将自己拉回现实之间,当眼睛张开的同时,他的冷汗已流满全身。
  “怎么了?”芸娘被惊醒,有些迷惑地问。
  “别!”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明知她的体温过于冰凉,但总觉得自己在握一只……
  死人的手。“不要了!咱们找个地方隐居,不问世事,不要再管了!不要再理他们了!”
  她先是微愕,随即明白他看见未来了。她知道在某些时候她能目睹国运、感受穷人的将来,对于自己的未来却没有预知的能力……或者,她隐约知道自己的下场,但不曾去细究过。
  她也不问他看见了什么,只温声说道:“我舍不下。”
  他瞪着她的眼神几乎要吃了她。“那么,你就能舍下我吗?”他咬牙道:“五年的情分比不过一群陌生人!”
  “玄……”
  预知死亡的梦让他惊颤不已。即使此时此刻,他仍能感受到梦里那种无止境的巨画。
  “跟我走!我们可以隐姓埋名!我可以养活你,大隋有你又如何?一个王朝的衰败若是以天女来定,那么这个王朝何必维持下去?没有贤良的国君,就算有十个、二十个护国天女,它照样崩离!可是……我只有你,难道你就不能为我而活吗?”
  他话里隐约的预言已经让她微震了。现下的太子是杨勇,将来国君若非贤良之辈,那就是……
  他看到的未来远比她多,她只能隐约感觉……是啊,每近十九生辰一日,她就能感受到体内的精气少了一分,愈来愈虚弱,到最后,她难有好下场,但她怎能舍弃百姓的最后一线希望?
  国崩则动乱,届时百姓要何处去?
  “我要留下来。”她柔声说道,温暖的目光直视他怨恨的双眸。
  半晌,他拉开大门离去。
  她恍惚望着前方,不由自主地低声叹息。叹息声萦绕整幢楼阁,湖面水纹轻轻波动,像被微风所吹,又像是被叹息所扰……
  一个无赖。
  至少,褪去王服后,那个青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死皮赖脸的无赖。
  杨承文摇着他第二十二个换来的羽扇,蹲在树丛之后偷窥。他的姿态保持得非常完美,左手托住下颚,脸微偏向左,看着院里是有点困难,但他深知这是他最英俊的身姿;当然,搭配住扇子,更让他看起来潇洒到无人匹敌的地步。
  他对扇子一向钟爱,从小就是如此,总觉得有一把扇子可以让他成为京师的俊公子之一,但一直苦于自幼家徒四壁,挣饭都来不及了,哪里还管得了身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