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夜宴归来
作者:走路不看景    更新:2021-11-29 07:43
  拔剑四顾兮,仓皇而走;
  国之危亡兮,欲行无路;
  不问社稷兮,群丑小看;
  江河变色兮,顿失华景。
  ——闲公子
  月光皎洁,在马道上洒下一片清辉。
  白衣的驾车人,宛如破开月色,光降尘世。
  “一凡,你不信周相?”如花拨开马车的门帘,望着皎洁的背影说道。
  忧郁的身影,在月光下犹为动人。
  一凡“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似乎心思不在此处。
  如花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倒有点儿信他。不是一个胸怀抱负的人,不可能将这么多人聚集一堂;没有高远的志向,不可能有这样的胸襟,放下私怨招揽一凡。推己度人,他必定以为,以一凡忧国忧民之心,必能放下府兵之怨,投在门下为国效力。”
  如花若有所思地说道:“他的理想或许是真诚的,只是手段偏激了一点!”
  一凡冷嗯一声:“如花可曾听过说书人话三国旧事?陈宫逃离曹操追随吕布,后为曹操所擒。曹操一心劝降,不解陈宫为何追随吕布,陈宫曰:‘不若尔心术不正’!”
  如花不说话了。
  一凡是个道德非常保守的人,骨子里不喜欢黑暗的政治游戏。
  可是回想自己在煤山上游说群雄之时,慷慨激昂地劝众人为国为家舍下头颅,
  只不过利用他们的必死之心,冒一场惊天大险。
  相比之下,与周相有何不同?
  如花有些灰心,有些自责。
  也罢,远离是非、只羡鸳鸯吧。
  怕就怕,周相夜宴,手下谋臣谋士都在,不避谈朝堂大事,
  这几乎把一凡二人置于不是心腹则必杀之的境地。
  可以料定,周相必有后着!
  相府之内,夜宴仍在继续。
  周相举杯询问李涛:“将军可知煤山之事,何人向无沙递了降书?”
  李涛坦承,降书乃亲手所递,奉七妈妈之命行事而已,不知详情。
  说罢望了望七妈妈。
  周相颔首,转问七妈妈。
  七妈妈笑道:“如花夫人曾道与煤山边防军守将熊八将军有旧,当时病急乱投医,却不料坏了相爷大事,让熙王趁虚而入,死罪死罪!”
  周相摇了摇头:“七妈妈受委屈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某心忧熙王之事久矣!当时曾以为熙王必兴煤山之事,故叫府兵示弱,围而不攻,以逸待劳。不料无沙挟持文官,来而复返,夺了煤山拱手交还朝廷,平白给我惹来于白之争。这家伙,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周嘉笑道:“猜得透还有什么意思?说不定无沙就是个性情中人而已!我看他六年皇陵,安之若素;大战匈奴,隐瞒襄北王之死,深入沙海,驱除鞑虏数千里,竟不怕女皇忌恨。挥洒行事而又能屈能伸至此,心志之坚,非常人可比。相爷岂能以常理推断此人!”
  众人点头称是。
  酒醉歌恬,夜宴散去。周相独留侄儿周嘉,询问一凡之事。
  周嘉问道:“叔父今天很高兴,可是为了封一凡?”
  周相道:“他若曲意奉承,我只道他有意欺骗,必有所图;偏偏他不为所动,果然世外高人都有些傲气!”
  周嘉微笑道:“叔父道他是世外高人,便当知他不是女皇当年经天纬地之人。”
  周相大惊:“何出此言!”
  周嘉道:“一凡无欲无求,洁身自好。这种人最无破绽,也最难亲近。然而一旦亲近,却能为了所亲所友之人,身死而后已,然而这并非统领天下之才。威武百官、震慑匈奴,要的不是无欲无求,而是激烈的梦想和无止境的欲望,能够不惜冲破规矩道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牺牲亲人和所爱,这才是帝王之心!所以一凡只是臣,不是君,成女皇大业者,另有其人!”
  一番话振聋发聩,周相猛然发觉他从来没有散发出任何威胁感。
  想起对一凡的惜才喜爱之情,自己果然一直那他当作臣子,而不是一股针锋相对的力量。
  他所说的“看花弄月,逍遥半生”,也许并非诳语。
  心下一定,又问道:“嘉儿认为,女皇之事,当是何人?”
  周嘉有些不大肯定:“也许我们绕了一大圈,又绕回了起点!或许一切都是女皇陛下本人!”
  周相不解。
  女皇陛下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郡主小姐出生,何以突成霸业,难道天纵英才?
  先帝传位给她而不是皇弟无沙,显然就是看中了她软弱,容易控制。
  她不到十年之约而逃离皇位,必是先帝有所安排,令她寸步难行,这才放弃皇位。
  他从不相信,一个居家女子能够指挥一凡、尚元这样的人拼死效力。
  难道另有隐情。
  难道自己的一切推断都错了?
  周嘉摸了摸唇,不确定地说:
  “我也不太相信——一个人从出生到长大,十六年隐而不发,从无建树,一朝登上帝位才一鸣惊人。不过——总觉得那位如花夫人,有点儿不同……怎么说呢,她在席上很少说话,对我的提问也避而不答。但是当我问到无沙之事时,她深思之中的凝重,全不似一般闺阁女子。”
  周相想到如花,这才说起她劝说周夫人的一番话。
  周嘉听罢微微一笑:“这便是了!不计私怨,淡看礼数,哀天子女子之心,劝以鸿鹄之志,虽不涉国事,却也绝非平凡小女子。真有意思,嘉儿想私下会一会她。”
  周相点头不语。
  片刻,周相又道:“嘉儿年纪不小了,早日续弦,不要让叔父担心!”
  周嘉神色有些不自然。
  不禁想起了女皇的弃位出走。
  无论多么英明神武的女子,往往一念之差,做出任性而追悔莫及的事情。
  一如他的夫人,那个春花般的女子,青梅竹马的爱人,
  ——他早就不怪她了,但她却选择在他面前自刎而死,一道倩影成了最深的伤痕。
  鸣蛙阵阵,暖风撩人。
  如花洗完,披着湿发上床,床头的那人,还在读着一千零一夜的《春秋》,
  他看到爱妻上了床,放下书,在她身后轻声地说:“还难受吗?好些了吗?”
  若有若无的气息,拂着她的耳垂,如花又是一僵,不觉偏开了头。
  突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居然在抗拒他的亲近。
  如花知道不该如此,
  咬了咬下唇,回头轻轻地沾了沾一凡的额头,说道:“夜宴好累,早点睡吧!”
  说罢急急地躺下,蒙上薄毯,睡得像个僵尸。
  斯人独自坐床头,皎洁的面容在月下分外迷离。
  他独坐了很久,终于和衣躺下,不发一言。
  满树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
  如花煎了两个蛋饼,全不成型,歪瓜裂枣。
  算了,不浪费粮食了。
  如花在花如斋的后厅里踱来踱去,猛抬头看到一碧荷池,
  冲小红喊道:“帮我清场,我要下水!”
  小红为难地说:“小姐,要是让一凡先生看到了,又要碎碎念……”
  “小红——”如花扯了扯她的衣袖,“帮帮忙嘛——我心里好闷,天气又这么热!”
  小红夺路而逃——最抵挡不住的,就是如花孩子般哀求的眼神。
  水波荡漾,起伏、呼吸、劈开阻力,在水流的间隙中穿梭滑游。
  原本打算游满二十圈,偏偏忘了已经游到第几圈。
  只觉得每每吸一口气潜入水中,看着湖底藻类飘摇,常常觉得,就这样沉没吧,不要再翻起来……
  沉睡在纠结的水藻中,化作花肥,滋养来年的粉荷……
  这几天,一凡来了,又匆匆离去,小心回避着她的喜怒无常。
  她恨自己,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她知道应该对一凡好点儿,
  她知道,如果是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毒——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让先帝放过爱人性命。
  她对自己说过无数回,不要恨,不要恨。
  殊不知,当她这样劝说自己的时候,怨恨早已掐进了骨髓,渗透了血液。
  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不要莫名其妙的避开他,也许应该和他谈谈自己的心结。
  可是,下一个瞬间,一不留神,又会打开他伸出的手。
  她不恨他,只恨自己跳不出这个漩涡。
  亲爱的如花,为什么那么确信一凡会下毒害你!
  请不要简单地用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衡量别人。
  哎——无数次成功,让我们的如花建立了强大的自信,
  然而成熟的政治家,必须谨慎驾驭自信,否则就会刚愎自用。
  如花,悠着点儿!
  吐出一口水,扶住池壁玲珑的石头,如花正要翻身上来,突然树荫下瞥到一道紫衣的华贵身影,几乎惊叫出声——“色狼啊~”
  那人转过身,居然还在磕着瓜子,
  “惊破水光,翩若游龙,如花游好了——”
  “你,你——”无语凝噎。
  “呛住了——我还抱过光着屁股的如花呢——”无沙扔掉瓜子壳,笑眯眯地说,“我去水榭等你,给你带了好吃的!”
  如花一脸黑线:我又不是韩剧女主,干嘛说这句经典台词?
  “无沙,封地上的王爷不能擅入京城,你不要命了!”如花忍不住说道。
  “无妨无妨,我是翻墙进来的!”他头也不回地向荷池中央的亭榭走去。
  如花赶忙低头看看有没有泄露春光,半舒了一口气。
  好像这位皇兄大人也是姐妹,
  算了,饶了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