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镇龙坛一役后，京城迎来了一个诡异而平静的冬天。+咸^鱼/看`书¨枉? `已￠发`布¨最^欣*璋`洁?
  相国府闭门谢客，威武将军府也偃旗息鼓。那桩惊天动地的“画皮鬼”案，在官方卷宗里被草草定性为前朝余孽作祟后，便再无人敢公开提起。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那所有的血腥、阴谋与怨恨，都被一场提前到来的冬雪，掩盖得干干净净。
  而那把搅动了风云的“刀”，钦天监司天少监李长庚，也彻底沉寂了下来。皇帝的长假，成了一道无人敢去打扰的圣旨。天机阁外，禁军的守卫撤了又换，换了又撤，渐渐地，也变得稀疏起来。
  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圣眷正浓的李少监，是在养精蓄锐，等待着下一次的一鸣惊人。
  只有阿福知道，自家师父，是真的伤了。
  他的伤，不在身体，而在根基。接连勘破三桩大案，每一次，都伴随着对命骨的深度窥探和对心神的巨大消耗。尤其是在镇龙坛下，他强行唤醒龙气，更是伤及了“命相骨”术法的本源。这两个月，他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坐调息，喝着那些比黄连还苦上三分的汤药。他的脸色，也始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近乎透明的苍白。
  这天夜里，李长庚又一次从梦中惊醒，额上满是冷汗。www.yuxuange.com 雨轩阁小说网
  他又梦到了那个地方。那座建在雪山之巅，永远也扫不尽落雪的无名道观。他也梦到了那个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喜欢拿着戒尺打他手心的师父。
  梦里，还是他学艺时的场景。年少的他，第一次成功地，从一块野狼的腿骨中，看到了它临死前被猎人捕杀的完整画面。/天′禧.晓+说,蛧/ ′更\歆′罪_全+他兴奋地跑去告诉师父，却被师父用那把桃木戒尺，狠狠地打了三下。
  “你高兴什么？”师父的声音，苍老而严厉，“你以为，你看到的是故事吗？长庚，你记住，‘命相骨’之术，是天底下最霸道，也最伤己的道法。你每一次触摸亡骨，看到它的过去，那些属于亡者的怨恨、痛苦、绝望，都会像墨滴入水一样，在你的魂魄上，留下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你看得越多，那墨痕便越重。首到有一天，你的魂魄，会比那些亡者，还要污浊、沉重。”
  “到那时，你，便不再是你了。”
  ……
  李长庚从回忆中挣脱，他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久久无言。他知道，师父的警告，正在应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神，正在变得越来越沉重。
  这份平静，在冬月末的一个下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打破了。
  阿福打开门，看到的，是一位衣着朴素，满脸风霜的老妇人。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眼神怯懦，却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坚定。
  “老婆婆，您找谁？这里不是算命馆了。”阿福客气地说道。
  “我……我找李神仙。”老妇人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我听人说，京城里，只有天机阁的李神仙，能听懂骨头说的话。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吧。”
  李长庚在屋里听到了。他走出屋子，对阿福道：“让她进来吧。*3-y\e-w·u~./c_o-m¨”
  老妇人一见到李长庚，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那个红布包，高高地举过头顶。
  “李神仙，求您大发慈悲！”她老泪纵横，“五年前，我那才七岁的孙儿，在院里的井边玩耍，不慎失足，淹死了。这五年来，我日日夜夜，都梦到他哭着喊冷。我……我就想求您，摸一摸他的骨头，替我问一问，他在底下，到底……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还在怨恨我们？”
  她打开红布包，里面露出的，是一枚用红绳穿着的，被摩挲得极其光滑的，小小的骨制吊坠。
  那是一截小小的指骨。
  这，似乎只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人间惨剧，一个祖母对亡孙，最卑微的思念。
  李长庚沉默了片刻，他本不想再轻易动用损耗心神的秘术。但看着老妇人那双充满哀求的眼睛，他终究还是不忍拒绝。
  “起来吧。”他轻声道，“我替你看看。”
  他伸出手，将那枚冰凉的指骨吊坠，轻轻地，捏在了指尖。
  闭上眼。
  他以为，会看到一场孩童失足的意外，会感受到冰冷刺骨的河水和短暂的窒息。
  然而，涌入他脑海的画面，却让他浑身一僵！
  他看到了。一个七岁的孩童，在井边快乐地追着一只蝴蝶。他脚下一滑，摔入了井中。
  紧接着，画面一转。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井边。她看着在井水中挣扎哭喊的孩子，脸上满是泪水和痛苦。
  然后，李长庚看到了最让他心寒的一幕。
  那个女人，拿起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入井中，死死地，将那孩子的头，压入了水下……
  是谋杀！
  但，就在他以为会感受到凶手的怨毒与憎恨时，从那女人的身上，李长庚感知到的，却不是恨。
  而是一种浓烈到极致的，令人心碎的爱。一种绝望到，想要带着孩子一同毁灭的，悲伤的爱。
  李长庚猛地睁开眼睛，松开了手，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
  真相，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他该如何，对眼前这位只想求个心安的老妇人，说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告诉她，她的孙儿，是被他的亲生母亲，溺死在井里的？
  这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言，比杀了她还要残忍。
  这一次，他面对的，不是穷凶极恶的妖物，不是老谋深算的权臣。而是一个，比任何敌人都更难对付的……人间惨剧。
  “神仙……怎么样？”老妇人紧张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期盼。
  李长庚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却带着无尽疲惫的笑容。
  “老婆婆，您放心吧。”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您的孙儿，己经往生了。他在那边，过得很好，不冷，也不饿。”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没有一丝痛苦。他感知到的，只有……他母亲，对他最深沉的爱。”
  “他托我转告您，他不怨恨任何人。他只希望，在世的亲人，能放下悲伤，好好地，活下去。”
  听到这番话，老妇人，终于放声大哭。但这一次，是释然的哭。她对着李长庚，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千恩万谢地，揣着那枚指骨，蹒跚地离去了。
  阿福走过来，看着师父那苍白的脸，不解地问道：“师父，您……您刚才，说的是真话吗？”
  “是真是假，还重要吗？”李长庚看着老妇人远去的背影，轻声自语，“有时候，真相，才是世上最伤人的那把刀。我能做的，只是为她，包裹上一层刀鞘。”
  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三天后。
  一则消息，从街坊邻居的口中，传到了天机阁。
  那位老妇人的儿媳，也就是当年那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在得知李长庚的“断言”后，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在自己儿子曾经睡过的房间里，上吊自尽了。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解脱的，安详的笑容。仿佛是去追寻那个，她亲手送走的儿子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长庚正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抖。
  滚烫的药汁，洒了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那句善意的谎言，他那把温柔的“刀鞘”，没有伤人，却杀了人。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这双能勘破生死的手，在面对那最复杂的人心之时，竟是如此的无力，和可笑。
  那一天，知命巷，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李长庚在院子里，静静地，站了一整夜。
  雪花，落满了他一身，仿佛，也要为他，添上一件洗不清的孝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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