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日]西村寿行    更新:2021-11-29 04:05
  倘若见到除户籍,就可以知道祖父母的兄弟姐妹。祖父母和父亲的兄弟姐妹在空袭中全部死亡了,可是祖父母的兄弟姐妹又流散到何处?如果是分散的,或许还能发现点儿什么线索。原田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
  在市政机关查阅了除户籍簿。
  祖父是次子,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弟弟六岁就死了,哥哥还活着。十七岁那年祖父从高知县迁到浜松来的。
  “高知县……”
  出了机关,原田念叨着。
  去不去呢?原田拿不定主意,他感到即使去,也还是无功而还。在一般情况下,有交往的是父亲的兄弟姐妹,也就是叔父、叔母或伯父、伯母,以及他们的孩子们。若住在同一城市就姑且不论,若是远隔它乡,那祖父的兄弟也就情同路人了。他是否同父亲有交往也不清楚。
  可是……
  一定要去——原田得出了结论。要探索父亲的过去只能从这里开始。城市被烧成了荒野,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就算访问了父亲以前居住地的滨松市仓吉町514号,也不会有人记得三十年前的事了。取而代之的,是如今那繁华的街道,昔日永远地湮没了。
  去访问高知,倘若在那儿又无所获,再另打主意。
  19
  高知县中村市下田町。
  这是祖父的长兄,原田作太郎——也就是原田家的先祖所在地。
  这是在四万十川河口的一个临海的小町。
  原田顺便到了町役场,说明来意,希望能查查原田作太郎的户籍。因为是小町,所以町役场的公务人员知道原田家。
  当然,原田作太郎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原田保高现在是户主。他现在过着半农半渔的生活。
  经公务人员的指点,原田向四万十川旁的原田家走去。原田家的房屋是一座不大的建筑,仅从外观看去就可知道家境并不富裕。
  原田久久地伫立在水边,心中充满奇妙的感慨——这里是父亲的出生地,简直做梦也没想到;这里就是原田家的发祥地,一代代的人从这里出来,为谋生而远走它乡,租父就是其中之一。据说祖父迁到了浜松,晚年开了个做西装的裁缝店,若不是战争的缘故,父亲恐怕也成了做西装的裁缝了吧。
  那些姑且不论。有一个从这里出去,甚至还不知道这里的存在的族人,仅仅为了查访户籍,才来到了这里。原田一面凝视着原田家,一面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
  一位手持渔网的老人出来了,是一位瘦小的老人。褐色的皮肤上布满皱纹。
  “是原田保高先生吗?”
  原田问道。
  “是的……”
  老人将渔网放在路边。
  “我是……”
  原田通报了自己的姓名。
  在原田说话的时候,老人的脸上并未泛滥出格外亲切的表情,只是默默地听着,不大看原田的脸,而转向水面。
  在交谈过程中,原田已知道自己不会受到欢迎,血缘关系已不存在。原田感慨万分,而这些情绪对于老人,似乎毫无缘份。
  狗走了出来,蹲在老人的旁边,它抬起头看了看原田,觉得没有兴趣,头转向了一边。
  “没有什么新鲜的……”
  刚一讲完,老人就冒出一句。
  “嗯?”
  老人是什么意思,原田不能立刻领会。
  “俺的同胞兄弟,也就是你的爷爷,确实在浜松当西服裁缝。这俺知道。”
  老人仍然望着水面。
  “是吗?”
  来访有何作用,原田也不清楚。可是老人插入的答话不尽兴,而且乏味。虽说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家族一员,居然也不招呼进屋。
  “那个,俺见过你爹爹。”
  “爹爹,是吗?”
  “见过。奇怪……”
  艺人歪着头。
  “有什么奇怪的,”
  “浜松被烈火饶成荒野的时候,离战争结束还有很久。俺去了浜松,听说一家人都死光了的很多,而且光政一家确实也死了。这样,俺到了市政府申报了他们的死亡后就回来了。”
  “嗯。这件事我也听父亲讲过。但那时他成为俘虏在美国,几年后才回国……”
  “不,”老人转过身来,一个劲摇头,打断了原田的讲话。“光政没有去参加打仗。”
  “没有去参加打仗?”
  “当然不会去。光政生下来,脚就不好,走远路,左脚就不听使唤,不用拐杖就不能动弹。”
  “怎么?”
  突然,原田感到一阵寒意,这寒意中包含着无法形容的不安。
  ——父亲用拐杖。
  “这个,不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吧?父亲当然参加过战争。拐杖?身体还好嘛。是和谁弄混了……”
  “没那话。”
  老人摇摇头。
  “老作次常常因为光政的脚而衰声叹气,我都见过好多次。光政不仅是脚,身体也很差劲。我以为他活不长的。”
  “真的吗?”
  原田的血涌到了脸上。
  “当真是的,什么都……”
  老人再次将视线返回汽水域了。
  “要是那样……”
  原田没话了。
  “你的父亲不是原田光政。可能是这么的,不是俺的血亲原田光政,而是其他的人。”
  “但是,父亲的户籍上写的是滨松市仓吉町514号,原田作次的次子……”
  “到底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反正我也不清楚。在这以前,也有人来问过这事……”老人缓缓地摇摇头。
  “以前?”
  “嗯。”老人。点点头。“是我老婆把这些事告诉他的。”
  “是吗……”
  原田小声地答道。
  “我不知道这些。失礼了。”
  原田将实的土产礼品都送给老人。老人固执地回绝了。
  “不幸啊!不知道这些事,所以才来。”
  老人拿着渔网。
  狗跟在老人后面走了。
  原田目送着老人,随后也离去了。走到一处无人家的地方,在河岸上坐下来。他把礼品扔到水而。那礼品很久很久地漂浮着。
  四万十川的河口,气魄宏大。河中沙洲到处有繁茂的芦苇。秋天的艳阳在这里如同夏日一般,明晃晃地映在水面上。
  父来不是原田光政——这一点已毫无疑义,老人未加思索地肯定了这一点。这样一来,父亲究竟是谁呢?户籍又是怎样弄到的呢?在此以前来进行调查的人又是谁呢?
  虽在烈日照射下伫立,可原田却被冷冰的寂寥感包围着。父亲若不是原田光政,那自己也不是原田。在此以前,原田从未对自己的什么血统、祖先这类的事表示过关心,而此刻得知父亲过去的抹灭后,突然间一阵阵孤独感朝他袭来。
  这感觉,就宛如在漠漠荒野上被放逐出来似的。
  原田纹丝不动地伫立着。
  从父亲不是原田光政可以得知一点:父亲抹除了原形而变成了原田光政。
  ——不过,那种事可能吗?
  不存在可能不可能,现实就是父亲冒名顶替。三十年来,一直使用他人的户籍,不仅如此,还是用他人户籍死亡的。
  究竟父亲是谁?出生在何处?
  父亲参加过战争,他本人也这么说过,不会有错。即使说户籍上父亲的年龄不可信,可根据实际年龄椎算,父亲也一定被迫参加过战争。这么说,从特尼安到科罗拉多州战俘收容所一事是真的。
  父亲是从科罗拉多州收容所回国的、当时的战俘多半没有用真名,这是因为当时的教育灌输的是活着就不能接受虏囚的耻辱。在美军一方,没有战俘名簿,作为接受一方的日本也没有战俘的名簿。战俘与复员兵一样,趁混乱之机用伪名回国。
  父亲用伪名回国,所以回国后也不能用本名,于是打定主意在后半辈的生涯中使用伪名。当然,故乡在哪儿并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能回去。但是,没有户籍不能生活。
  父亲便来到了浜松。
  浜松受到了战火的猛烈袭击,全市被野火烧成一片废墟,全家死亡的比比皆是。以寻找血亲为理由,翻阅了户籍簿,自己便作为某全家死亡家族中的一员。这样,便到了东京。
  原田突然想到。
  ——四个人都是这样吗?
  原田回想起已故父亲的旧友们都分别用的浜松籍。
  关根广一、北条正夫和武川惠吉。
  三人都是浜松人。确实是这么听说过。这么说,从科罗拉多州收容所遣返的四位伙伴都是用的伪名?在浜松、广岛,全家死亡的家庭很多,现在仍有幽灵户籍。这四人分别从全家死亡的家族中找出……
  “是这样的吗?”
  原田嘟哝着。
  没有调查的必要了,大致可以肯定四个人都是顶用幽灵户籍。父亲是这样,武川、北条、关根也是这样,不对自己的孩子和妻子谈及过去的事情,过去是绝对不能讲的。
  是什么样的过去,必须要抹销户籍,埋名换姓呢?
  20
  “麻烦事,那个东西。”
  峰岸五郎将视线落在杯子上。
  “父亲是什么人,若要调查,就只能在派往特尼安的各连队名册上,对每个人用排它法进行调查。可是,这么能办到吗?”
  这样的迂回调查得需要多少月,不,得需要多少年呢?原田感到,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倘若有时间,原田还是想进行调查的——父亲的故乡在何处?那儿还有父亲的家人吗?还有多少原田的堂兄弟姐妹?
  可是,时间不允许这样。
  “也许不在特尼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