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更新:2021-11-29 04:01
  “是戴安娜告诉我的。”
  “那姑娘最好闭上她的嘴。”
  “她认为那没有真凭实据。”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什么?”
  弗比舍无可奈何而生气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好吧,你如果非要知道的话。钱德拉那天晚上听到一点声响。他以为是有人潜入这个宅子,就走出来查看。儿子房间里亮着灯。钱德拉便走了进去。休在床上睡着了——睡得很沉——穿着衣服,衣服上有血迹。屋内洗脸盆里净是血。他父亲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次日清晨听说有些羊被人杀了,喉咙给割断了。他问休,那小伙子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记得出过门——可是他的鞋在旁门那儿给发现了,上面沾满了泥。他也解释不清洗脸盆里的血是怎么回事。什么也说不清楚。那个可怜的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查尔斯就来找我,把经过情形讲了一遍。该怎么办才好呢?后来这事又发生了一次——是三天后的夜里。这之后——你就可以明白了。那孩子必须离开军队。如果在家里,在查尔斯眼皮底下,查尔斯可以看管着他,绝不能让他在海军中造成丑闻。是的,这是惟一应该做的事。”
  波洛问:“后来呢?”
  弗比舍严厉地说:“我不再回答任何问题啦。难道你不认为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吗?”
  赫尔克里没有答复。他一向不愿承认任何人比赫尔克里·波洛知道得更仔细。
  3
  他们回到大厅,正遇到钱德拉海军上将走进来。他站在那里停了片刻,一个在外面强烈阳光的背景上现出轮廓的黑身影。
  他用低沉粗哑的声调说:
  “哦,你们俩来这儿一下,波洛先生,我想跟你谈谈。到我的书房里来一下。”
  弗比舍从那扇敞开的门走了出来,波洛跟在上将身后。他觉得好像是给唤到指挥舱里去报告自己的行为似的。
  上将指着一把安乐椅让他坐下,自己坐在另一把上。方才同弗比舍在一起时,他深感对方忐忑不安而急躁——露出神经极度紧张的迹象。现在同钱德拉上将在一起,他则感到对方有一种无可奈何而深深绝望的默默神情……
  钱德拉深深叹口气,说道:“戴安娜把你带到这儿来,我不禁感到遗憾……可怜的姑娘,我知道这事使她遭到了很大的打击——嗯——可这是我们私人之间的悲剧,我想你会明白的,我们在这件事上,不需要外人介入。”
  “我的确能理解您的感情。”波洛说。
  “戴安娜,可怜的姑娘,没法儿相信……我一开始也不信。如果我事先不知道的话,现在也许不会相信——”
  他顿住了。
  “事先知道什么?”
  “这是血液里的。我指的是基因的污点。”
  “可你当初还是同意他俩订婚啊?”
  钱德拉上将的脸一下子红了。
  “你是说,我当初就应该制止吗?可是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一点。休在各方面都像他母亲——他身上没有什么地方叫你想到是钱德拉家族的人,我倒希望他在各方面都像她。从婴儿时期起一直到长大成人,直到现在,他从来也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我真闹不明白——该死的,几乎每个古老家庭里都有点精神病的痕迹!”
  波洛轻声说:“您没有找医生检查一下吗?”
  钱德拉嚷着说:“没有,我也不打算去!这孩子在这里由我照管是安全的。他们不能把他像头野兽那样关在四面墙壁里……”
  “您说他在这里安全,可别的人安全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波洛没有回答。他沉着地直视着上将那双哀伤的深色的眼睛。
  上将痛苦地说:“各人各尽其职,你是在寻找罪犯!我的儿子不是一名罪犯,波洛先生。”
  “现在还不是。”
  “你说‘现在还不是’,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在发展……那些羊——”
  “谁告诉了你那些羊的事?”
  “戴安娜·玛伯里。还有你的朋友弗比舍先生。”
  “乔治最好闭上他的嘴。”
  “他是你的一个很老的朋友,对不对?”
  “我最要好的朋友。”上将嘶哑地说。
  “他还是尊夫人的——好朋友吧?”
  钱德拉微笑了。
  “对,我想乔治爱过卡罗琳。那是在她很年轻的时候。他后来一直没结婚,我想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反正我是个幸运儿——我是这样想的。我把她抢过来了——却又失去了她。”
  他叹口气,两肩低低垂下。
  波洛问:“尊夫人——淹死的时候,弗比舍上校跟您在一起吗?”
  钱德拉点点头。
  “是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跟我们一道在康维尔。我和她一起乘船游玩——那天他正巧没去,呆在家里。我直到现在也没闹清那条船怎么会倾覆了……一定是突然漏进了水。我们正在海湾划出去——强烈的潮水上涨了。我使出全部力量托着她……”他停顿了一会儿,“她的尸体两天后才给冲上来。感谢上帝我们没带休一起去!至少当时我是那样想的。现在看来——休当时如果跟我们一起在船上,这对可怜的小家伙来说也许更好些。如果那时一切都结束完蛋了,倒也……”
  又是一声绝望而低沉的叹息。
  “波洛先生,我们是钱德拉家族最后的成员。等我们一死,赖德这儿恐怕不再有钱德拉家的人了。休同戴安娜订婚时,我巴望——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感谢上帝,他俩没结婚。我只能说这些了!”
  4
  赫尔克里·波洛坐在玫瑰园里的一把椅子上。休·钱德拉坐在他身旁。戴安娜·玛伯里刚刚走开。
  那个年轻人把他那张英俊而痛苦的脸转向他的伙伴。
  他说:“您必须让她明白,波洛先生。”
  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
  “您知道,戴(译注:戴安娜的昵称)是个战斗到底的人。她不会屈服。她不愿意接受那种非得要她接受的事。她——她坚持相信我的神志是正常的。”
  “而你本人却肯定自己——对不起——精神错乱?”
  年轻人显得很畏缩,说道:“我现在还没到那种控制不住自己的地步——可现在越来越厉害啦。戴安娜不知道,十分幸运她还不知道。她只是在我没有犯病的时候——见到我。”
  “你犯病时——又怎么样了呢?”
  休·钱德拉深深吸一口气,说道:“有那么一件事——我做梦。我做梦的时候就疯了。譬如说,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不再是个男人。一开始我成为一头牝牛——一头疯牛——在灿烂的阳光下,四处奔跑——嘴里净是尘土和鲜血——尘土和鲜血……后来我又变成一条狗——一条淌口水的大狼狗。我有狂犬病——我一来,孩子们都四处奔逃——人们设法开枪打死我——有人给我端过来一大盆水,可我喝不下去。我喝不下去……”
  他顿住。过一会儿,接着说:“我就醒了。我心里明白这是真事。我便走到洗脸盆那儿。我的嘴干极了——干极了,又干又渴。可我喝不了,波洛先生……我咽不下去……哦,我的上帝,我喝不进水……”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嘟哝了一声。休·钱德拉继续说下去,两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他的脸向前探着,眼睛半张着,好像看到什么向他走来似的。
  “可有些事并不是发生在梦里,是我清醒时看到的。各种可怕的鬼怪形象。它们敌意地斜着眼看我。有时我能够飞起来,从床上飞到天上,顺风漂浮——那些鬼怪也陪着我一起!”
  “啧!啧!”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发出了几声。
  这是一种不表同意的轻轻的声音。
  休·钱德拉转向他。
  “哦,我对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这是在我的血液里,这是我的家庭遗传。我无法逃避。感谢上帝,幸亏我及时在我和戴安娜结婚之前发现了!如果我们生下一个孩子,也把这种可怕的玩意儿传给他,那太可怕啦!”
  他把一只手放在赫尔克里·波洛的胳臂上。
  “您必须让她理解这一点。您必须告诉她,她得把我忘掉。非得这样不可。迟早她会遇上一个理想的人。那个年轻的斯蒂夫·格林——他爱她爱极了,而且是个很好的小伙子。她跟他结合会很幸福——也会很安全。我要她——幸福。格林当然没有钱,她的家也一样。可等我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赫尔克里·波洛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等你死了,他们会过上好日子?”
  休·钱德拉微微一笑,那是一种招人喜欢的温柔的微笑。他说:“我母亲留下的钱,都传给了我。要知道,我都留给了戴安娜,她是这些钱的继承人。”
  赫尔克里·波洛往椅背上一靠,“哦”了一声,接着说道:“可你也许能活得很久啊,钱德拉先生。”
  休·钱德拉摇摇头,果断地说:“不,波洛先生。我不想活得很长久,成为一个老头儿。”接着他突然浑身一颤,向后靠去。
  “我的上帝!你看!”他越过波洛的肩膀瞪视着,“那儿——站在您身边……有个骷髅——骨头在颤动,它在唤我——向我招手呐——”
  他两眼瞪得挺大,呆视着阳光,身子忽然朝一边倾斜,像要跌倒似的。
  接着,他转向波洛,用几乎像孩童的稚嫩嗓音说:“您什么也没看见吗?”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