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更新:2021-11-29 04:01
  她俩从他身旁走过时,盯视他一眼。那是对人作出评估的古怪一瞥——近乎残酷。
  哈罗德对那两个女人的坏印象越发加深了。他注意到姐妹俩有一人的手细长得像爪子……尽管太阳又露出来了,他还是打了个冷战。他心想:“真是可怕的怪物,活像食肉鸟……”
  这当儿,赖斯太太正从旅馆走出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站起来,给她拉过来一把椅子。她道声谢就坐下来,像往常那样开始织起毛线。哈罗德问道:“您看见刚才走进旅馆的那两个女人了吗?”
  “披斗篷的吗?是啊,我从她们身旁走过。”
  “非常古怪的人物,您不觉得吗?”
  “嗯,是啊,也许有点古怪。她们好像是昨天才来到这里的。两人长得非常像——一定是一对孪生姐妹。”
  哈罗德说:“我也许有点奇思怪想,可我明明觉得她们身上有股邪气。”
  “多奇怪,那我可要多瞅她们几眼,看看我是否同意您的意见。”
  她又说:“我们可以从服务台职员口中打听一下她们是什么人。我料想不会是英国人吧?”
  “哦,不会是。”
  赖斯太太看一下手表,说道:“到饮下午茶的时候啦,韦林先生,请您进去按一下铃叫人来,可以吗?”
  “当然可以,赖斯太太。”
  他办完这个差事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问道:“今天下午您女儿到哪儿去了?”
  “爱尔西吗?我们刚才一起散了会儿步,围着湖边绕了半圈,就穿过松林回来了。那里美极了。”
  一名侍者来了,赖斯太太要了茶点,然后又一边飞快地织毛线,一边接着说:
  “爱尔西收到了她丈夫来的一封信。她可能不下楼来饮下午茶啦。”
  “她的丈夫?”哈罗德感到惊讶,“您知道,我一直还当她是个寡妇呢。”
  赖斯太太狠狠地瞪他一眼,冷冰冰地说:“哦,她不是。爱尔西不是寡妇。”她又加重语气添上一句,“可也真够倒霉的!”
  哈罗德大吃一惊。
  赖斯太太苦笑着点点头,说:“世上很多不幸的事都归罪于酗酒,韦林先生。”
  “她的丈夫饮酒过度吗?”
  “是的。还有不少别的毛病。他常常毫无理由地嫉妒,脾气暴躁得出奇。”她叹口气,“这种日子真难熬啊,韦林先生。我非常疼爱爱尔西,自己就生这么一个孩子——看着她不幸福真不好受。”
  哈罗德真的动情地说:“她是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人儿。”
  “也许过分温柔了些。”
  “您是说——”
  赖斯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一个幸福的人会更高傲些。我想爱尔西的温柔出自一种挫折感。生活对她的压力太大了。”
  哈罗德犹犹豫豫地问道:“那她——怎么竟会嫁给这样一个丈夫呢?”
  赖斯太太答道:“菲利普·克莱顿长得很帅。他原来(现在依然)很讨人喜欢,而且也很富裕——当时又没人跟我们提起过他的真正品质。我自己守寡多年。两个女人孤单单地生活,对男人的品行也作不出什么很好的判断。”
  哈罗德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确实如此。”
  他觉得一股怒火和怜悯涌上了心头。爱尔西·克莱顿至多不过二十五岁。他想起她那双蓝眼睛流露出明显友好的神情,微微沮丧的嘴角有点下垂。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有点超出了一般的友谊。可她却跟一个畜生结成夫妇了……
  2
  那天晚餐后,哈罗德跟母女二人坐在一起。爱尔西·克莱顿穿着一件柔和的浅粉红色的衣服。他注意到她眼圈儿有点儿红肿。她明显哭过了。
  赖斯太太轻快地说:
  “韦林先生,我打听清楚您指的那两位鸟身女妖是什么人了。她们——是出身很好的波兰人,服务台人员这么告诉我的。”
  哈罗德朝另一端那两位波兰妇女坐的地方望了一眼。爱尔西颇有兴趣地说:
  “是那边坐着的两个女人吗?头发染成棕红色?她们看上去不知怎地总叫人觉得有点可怕——我也闹不清为什么。”
  哈罗德得意地说:“我也曾经这么觉得。”
  赖斯太太笑着说:“我认为你们俩都有点荒唐。不能单凭看人一眼就判断人家是什么样的人。”
  爱尔西笑道:“我想是不应当的。可我还是认为她们俩像一对座山雕。”
  “专门啄食死人的眼睛。”哈罗德说。
  “哦,别说啦!”爱尔西叫道。
  哈罗德连忙说了一声:“对不起。”
  赖斯太太微微一笑,说:“反正她们不会跟咱们打交道的。”
  爱尔西说:“咱们也没有什么亏心的秘密!”
  “韦林先生也许有哇。”赖斯太太眨了一下眼说。
  哈罗德朝后仰着脑袋哈哈大笑,说道:“从来也没有什么秘密。我一生清清白白,毫无隐瞒的事。”
  他脑子里突然闪现这样的想法:“人离开了正道,该是多么愚蠢啊。问心无愧——这才是人一生当中惟一需要的。这样你就可以面对世人,对任何打搅你的人都可以说,见你的鬼去吧!”
  他忽然觉得自己生气勃勃——十分坚强——完全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3
  哈罗德·韦林跟许多英国绅士一样,掌握语言的能力很差。他的法语说得不流利,而且带有很重的英语口音。他一点也不懂德语和意大利语。
  直到现在,这种语言上的无能并没让他感到担心。在欧洲大陆的大多数旅馆里,他到处遇到能讲英语的人,因此干什么要操那份心呢?
  但是在这个偏僻地区,本地人讲的是斯洛伐克语,连旅馆服务台职员也只会讲德语,有时他不得不请两位女性朋友之一给他做翻译,这使他深感屈辱。赖斯太太能说多种语言,甚至会讲几句斯洛伐克语呢。
  哈罗德决定开始学学德语。他打算买几本教科书,每天上午花几个小时来掌握这门外语。
  这天上午,天气晴朗,哈罗德写完几封信,看了一下手表,发现午餐前还有一个小时可以去散散步,便走出旅馆,朝湖泊那边走去,然后转进松林。
  他在林中溜达了五分钟左右,忽然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哭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伤心地呜咽啜泣。
  哈罗德踌躇片刻,接着就朝哭声走去。那个女人原来是爱尔西·克莱顿。她正坐在一棵伐倒的树干上,两手捂着脸,悲伤得肩膀直抖。
  哈罗德犹豫一下,然后走近她,轻声问道:“克莱顿太太——爱尔西,怎么了?”
  她大吃一惊,抬头望着他。哈罗德就在她身旁坐下。
  他真的很同情地问道:“我能帮你点什么忙吗?不用客气。”
  她摇摇头。
  “没什么——没什么——您太好啦。可谁也帮不了我。”
  哈罗德略带羞怯地问:“是跟你丈夫——有关系吗?”
  她点点头,接着擦擦眼睛,拿出她的粉盒化化妆,尽量使自己恢复常态,她声音发颤地说:“我不愿意让母亲着急。她一看到我不愉快就难过极了。所以我就跑到这里来大哭一场。我知道,这样做是很傻气,哭也没有用。可——有时——叫人感觉这种日子实在难过。”
  哈罗德说:“这叫我真感到非常遗憾。”
  她很感激地瞥他一眼,然后连忙说:“当然是我不对。是我自己愿意嫁给菲利普的。结果却大失所望,这只能怪我自己。”
  哈罗德说:“你这样认为倒是很有勇气的!”
  爱尔西摇摇头。
  “不,我一点也没有勇气,一点也没有胆量。我是个胆小鬼。这是我跟菲利普发生矛盾的部分原因。我怕他——怕极了——他发起脾气来简直吓人。”
  哈罗德深情地说:“你应当离开他!”
  “我不敢。他不会让我走的!”
  “瞎说!不能考虑离婚吗?”
  她慢慢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理由,”她挺直肩膀,“不行,我只能忍受下去。您知道,我有不少时间常跟母亲呆在一起,这一点菲利普倒也不在乎,尤其是我们打破常规,一起到这样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来。”她脸上略现红晕,又说道,“您知道,部分原因是他特别爱嫉妒。如果我——只要跟另一个男人说上一句话,他就会大发雷霆!”
  哈罗德义愤填膺。他听到过不少女人抱怨自己丈夫嫉妒,可是在对那女人表示同情时,却又暗中觉得那位丈夫还是有充分道理的。爱尔西·克莱顿却不是那种女人。她压根儿也没向他轻佻地瞥过一眼。
  爱尔西微微颤抖地躲开他一点,抬头凝望着天空,说:
  “云层遮住了阳光,天有点冷了。咱们还是回旅馆去吧。一定快到午饭时间了。”
  他俩站起来朝旅馆方向走去。两人走了不一会儿就赶上一个也朝那个方向走去的人。他俩从她身上穿的那件飘动的斗篷认出了她,是那两个波兰女人之一。
  他们从她身旁走过,哈罗德微微鞠一躬。她没有回礼,只用眼睛盯视他们俩一会儿,流露出那么一种评估的眼神,不禁使哈罗德突然感到浑身发烧。他怀疑那个女人是不是见到了他坐在那根树干上紧挨在爱尔西身旁,如果是的,她也许会认为……
  反正,她显得好像是在琢磨似的……他心中不由得冒起一股怒火!有些女人的头脑多么邪恶啊!太阳那时又赶巧让云层遮住,他们俩想必都打了个冷战——也许就在那个女人盯视他们的那一时刻……
  不知怎的,哈罗德心中感到有点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