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老摇    更新:2021-11-29 02:35
  由此可见,道德本是一样有用的东西,可以让人们更理性地认识世界,舍小利以获大益。它的目的,是帮助囚徒们获得相对最好的结果,而不是在囚徒身上再加一层枷锁。孔子抱怨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孟子开篇就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可这不是我们的错,是他们自己把仁义道德给定义成和利、色相反的东西,活该怅然看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一旦环境改变,社会博弈的各种条件变了,团体的最佳选择当然也应该跟着变。但由于人们有意无意地给道德加上了许多神圣光环,使它的很多部分都已僵化,便象佛教八寒地狱里人身上冻出的大红莲花泡一样,身受者痛苦不堪,大泡里满是臭污,外人还觉得这大泡气势磅礴、美不胜收。僵化的原因,无非一是时过境迁,人们还死抱着过去的教条不放,比如宗族观念;二是统治者拨弄黔首,在道德里贩卖奴隶哲学的私货,比如忠君思想;三是积极分子上纲上线,把好好的济世道德硬是庸俗化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红莲花泡,比如守节行为。
  从数学的角度看道德,可以使我们更容易分清道德之真伪。真正的道德是社会自发形成的规范,可以帮助人们舍小利而获大益,比如诚信、公德。伪道德是强加在人们头上的规范,除了满足少数人的自虐式做秀崇高感外,对大多数人是弊大于利,比如愚忠、守节。这种道德要求人们牺牲自己的利益,可是换来的往往要么是虚无飘渺的辞藻,要么其实是一小部分统治者的利益。
  所以,道德不是宋儒的“天理”或者康德的星空,而只是人们在社会博弈中摸索出来的团体最优解。它的目的不是让我们怀着崇高与神圣去仰望敬畏,而是为了让我们获利。假如有一项道德,施行起来损己不利人,好处却谁也说不清楚,那这项道德就很有些面目可疑。反过来,假如有一项道德,比如诚信,是显而易见的真道德,但大家却越来越不遵守,那我们也不用急着责怪世人,而应当仔细检讨社会,为什么会促使人们普遍做出违背道德的选择。
  英国生物学家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里,模仿“基因(gene)”提出“meme”一词,意思是人类文化、社会、行为上的基因。各种不同的meme,和自然界蕃盛繁杂的生物基因一样,也在互相竞争、传播、灭绝、变异。讲诚信和不讲诚信这两个meme,显然各具其生存优势,本应和生物界里的基因竞争一样,基本维持在一个统计上的动态平衡,比如80%的人讲诚信,20%的人不讲。如果一个社会里越来越多的人不讲诚信了,那肯定是社会环境发生了变化,使不讲诚信的meme更适合生存。这时要想使人们讲究诚信,不能靠把诚信入高考作文——古人也曾配菜似地变着花样用圣贤之言给八股文命题,结果秀才们又有几个真遵循了圣贤之言呢?——而得靠改变社会环境,比如完善商业信用系统、政府诚信以身作则。
  所以,道德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人心,而在于社会。社会恒变,而人心千古不变。老百姓不比士大夫们傻,更不道德低下,只要有好的规则,他们马上就能找到新的最佳个人和团体策略,于焉建立起新的道德体系。不然的话,在极不公平的制度下,一方已经选择了背叛,谁还有道德勇气可以要求老百姓仍然选择合作?这时还有脸来指责世风堕落、道德败坏的积极分子,我看他不是糊涂已极,就是权力帮凶。
  因此,当我们遇到一个道德问题时,不要马上跳出来作势表态,而应当先把问题分析清楚:这道德真能使人获利吗?促使人们不讲这道德的原因是什么?国内学者李子旸说过:“社会的根本问题,始终是知识不足的问题。社会的真实进步,也只有奠基于知识的切实增长。”知识破除迷信,它告诉我们生病不是因果报应,也告诉我们同性恋不等于艾滋病,还告诉我们追求经济平等只会导致共同贫穷。由于知识也挤压美感,因此很多人不喜欢它,但只有对一个问题了解越多,我们才越可能使社会在这个问题上让更多的人获利——也就是更道德。
  “道德重建”如今是个热门话题。在我看来,道德重建的基础,应当是对问题的分析、对各方利益得失的计算,但其实如今大部分提案仍然没摆脱造神运动的模式。我们曾造过很多神,从以前的忠君、天命,到后来的人民、历史必然,都很不体面地失败了。“不证自明”、“不容置疑”,这些都是神的属性,道德到了这个地步,都不可能是社会博弈形成的互利规则,而必然是造神的结果。
  帕斯卡说:“我们全部的尊严包含在思想中……因此我们得好好地思想:这即是道德的要义。”不经思想便大发议论,本身即是不道德。这种行为,尤其多见于我们的教育和媒体。他们的言论严重僵化,只会重复圣人的老调、大人的指示,在不同的环境里刻舟求剑,将各异的个人削足适履。他们对世界的描绘的近似程度极其低下,只有“真善美”之类的模糊字眼,稍站近些看时,便在现实面前显得粗糙可笑。他们的材料取样还有严重的系统偏差,对某一部分社会现象的重视到了肉麻乃至无耻的程度,对另一部分则忽视到冷漠乃至残酷的程度。
  假如一个理科工作者,只会做课本上的习题,不会解决实际中的问题;只会用一个已知值去模拟所有的未知值,连泰勒级数都不会展开;只报告对自己有利的实验结果,将其他结果隐瞒乃至销毁,那我们会认为这个人工作能力低下、职业道德败坏,定要将他开除而后快。可在舆论界,这样的人不但不会被开除,反倒施施然成了行业主流。我无意于责怪个人,因为这是由于整个大环境的恶化,诚实、求真、同情的meme即将灭绝,虚伪、苟从、僵化才是最适合的生存方式。
  这样的舆论下产生的道德观念,我们在内省自己的幸福来源时,当然也就不用理会,尽可大胆自信地面对自己本来面目。王小波最爱引一句罗素名言:“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本源。”把罗子这话稍微改一下,我们也可以说,幸福来源之参差多态,乃是社会幸福之本源。如果所有人的幸福来源都只有一个,那不管它本身是多么光明正大的高尚理想,什么敬拜上帝虔诚赎罪、忠孝礼义信,或者解放全人类,结果总会适得其反,完完全全的适得其反。
  当然,确实也有一些人,无需选择,才是他们的幸福本源。我最善意的猜测是,他们缺乏自信,害怕选择所带来的风险,宁愿让圣人、大人来替他们做选择,至少这样他们在心理上不会懊恼,或者就算懊恼也可以用崇高感来掩盖。我想,对于他们来说,人生是苦旅、虐旅,是赎罪之旅、修炼之旅。我尊重他们的选择,毕竟这也是参差多态的幸福来源之一种,但我更愿把人生当成一次在参差多态的幸福中选择的数学乐旅。
  想要参差多态,唯有减少束缚。奥卡姆的威廉提出过一个原则,叫“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科学界称之为“奥卡姆剃刀”,用它来剃掉理论中多余的假设。在我看来,道德观念也很应该用这把剃刀来剃一下,把上帝、天理、无私、崇高之类的噱头都剃掉,剩下两条原则便已足够:能使大家获利就好,不损害别人就不坏。其余的空间属于我们自己。
  因此,我们在幸福感的来源上,只要不害别人,尽可兼收并蓄。可以特立独行,也可以追逐流行,可以斤斤计算、天天向上,也可以随兴所致、不求上进,可以“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也可以虚荣爱面子、用别人的眼光评判自己,还可以时而这样、时而那样,乃至同时并行不悖。也许有人会说这不义、不智、乃至精神病,可我们有权不明智,有权选择不理性的幸福来源。圣经里有个比喻,叫“失去了咸味的盐”。我宁可不要那些甜蜜和芳香,也不愿失去自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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