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席绢    更新:2021-11-29 02:10
  走近了庙,临波终於发现这座庙之所以深得康硕欣赏的原因。那门口贴着的一副对联,非常地令人绝倒——
  我若有灵,也不致灰土处处堆,筋骨块块落;汝休妄想,须知道勤俭般般有,懒惰件件无。
  这真是个下马威,也难怪此座庙破败至此,真绝!靠香客捐钱维生的地方,偏又硬泼人冷水,唉!没人来朝拜,根本是自找的。哪一个人求神拜佛不是为了求名、求利?神明对他们的价值简直是「仙杜拉的宝盒」,当今世上还有谁是真心为求道、求真理而去信仰神明?连耶稣都大声疾呼:「信我者,得永生了」!人与神之间,其实也不过成了一种利益关系,只有不识相的人才会写上这麽一副对联来招人唾骂!不过,老和尚的风骨值得钦佩!是该有这种人出现了,但恐怕有饿死之虞!
  康硕朝正从一小方菜圃走过来的老和尚猛招手,一边抓住她的手道:「里头还有一副,更绝!」
  他带她进入庙内。
  在放签牌约两旁,又有一副长联,若有心抽签问吉凶的人看了,只怕会倒足胃口地拂袖而去,连供品也不会留下一丁点儿,更甭说香油钱了!
  唉!对联如下——
  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麽主意,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多少精神。
  「外头那一副联,是清修师父从湖南的某座庙宇抄回来的:而这一副,则是抄自四川峨嵋山灵宫庙的门联。老师父走过世界各地的中国庙宇,只看中这两副,回来接掌这里後,便改了风格,以至於十年前还有叁叁两两的人来朝拜,如今却是一个也没有了;这座『观云精舍』只怕後继无人了。」他幽然喟道。
  清瘦的老和尚抱着一把青菜走进来,声音宏亮地笑道:「如果你要来当下任住持,我是不会反对的,康硕,不过,我们不收尼姑。」
  康硕接过清修师父手中的菜,笑说:「师父,这麽漂亮的女孩,叫她当尼姑岂不坏了政府提倡优生学的努力?」
  那两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到後方的厨房去了。看来康硕是这里的常客,与老师父很熟,看到这两副对联就知道老师父绝不是一般的出家人了。如果信佛的唯一理由是为了得到利益,那麽他是不会允许那些人来玷污了这片圣地。霎时,破败的庙宇无比庄严了起来,没有大票香客前来,也好!
  她站在大门口,正对着消逝的夕阳。这样的天地多美呀!这康硕恐怕已是对她势在必得了。她唇边泛起了一抹笑,坐在泥阶的横木上,凝望着一旁恣意生长的蒲公英以及不知名的野花、野草。
  爱情,是一道危险的变数,在她规画得清楚明白的生涯中,不曾预下定论,但到底她也怀想过应该发生在叁十岁之後,因为目前的升学问题已够她负担了,她不想替自己放入更多的压力。
  她一向不喜欢做浪费时间的事,如果目前的努力不能令她考上台大,那麽她是不会去读的;同理,如果康硕不会是她今生的归处,那麽与他游山玩水实在也是没意思得紧。虽然人家常说多谈几次恋爱才能为今生留下美好的回忆,但她总希望她的生涯能更丰富一些;至於恋爱,则一次就好,重复的动作玩了第二次後就没新鲜感了。既然人家说初恋是最珍贵难忘,那麽一次就够了,将之延伸为永恒,岂不更美哉?
  他也会有这种想法吗?恋爱是人生中不可预测的变数,而年轻的岁月又是恋爱中最难掌握的事。十七、八岁的年纪,「永恒」是太遥远的事,「责任」更是陌生而艰巨的名词。大概是因为如此,纯纯的校园恋情才会轻易地发生,却也短暂地似昙花,凋零在一刹那间。
  「在想什麽?」康硕与她并坐在横木上,一手自然且占有地环着她肩头,将她的身子拉往他胸膛靠近。
  「夕阳很美。」她吁了口气,娴静的小脸在夕阳馀晖中漾着柔和的色调。
  他着迷地看她线条优雅的侧面。就是这些个表情,让他心动不已!挂念不休的就是这个外表有着纯洁、娴雅的气质,内心却机灵又慧黠逗人的女孩。他从没看过内在与外在有如此悬殊差异的人,连她的同胞妹妹,甚至生养她的双亲恐怕都不知道她有如此活泼的内在。在她放他鸽子的那一天,他的心灵产生了悸动;而在昨天。他真切地发现!仿若心灵相通似的,他就是有这种预感。终於在相处了一天後确定了。当然,她绝对没有刻意隐藏过,只是她向来笑笑地,不对任何事物发表高见,让人以为她是百分之百的乖乖牌,善良且不知人间险恶——这是秋水的高见。
  他并不苟同秋水的见解。真正的乖乖牌他见过,是那种见到生人会畏怯,不够大方。动不动就脸红。看来小家子气,思想更是迟缓地谈不上机智;但临波不是,她有一双看透世情的慧眼,晶莹剔透的心思,并且有着对任何事一笑置之的脱。
  几乎还无从对她进一步了解,他的心便顽固地下决定——她就是他要的那个人!
  直到夕阳再也看不见,他扶起她,轻声道:「吃饭了!师父留我们吃一顿好料。」
  临波一手攀上他肩头,在横木上站起来与他平视,他自然地环住她的腰,深怕她站不稳,扬着眉专注地凝视她。
  「我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情上。」临波道出了自己的原则。
  他将额头抵着她秀额,自信地说:「你会知道分一些读书时间来与我经营感情绝对不会蚀本。」
  她不置一辞地扬扬眉,睇凝它的眼神代表她拭目以待,扬起的唇角充满了接受挑战的坚定,那挺俏的小鼻尖甚至皱了一皱,表示她不以为意。
  他由喉咙深处逸出低沉的笑,出其不意地往她唇色一啄,拉她进屋去了。
  真没诚意,给这麽草率的一吻!如果这算是吻,而且是她的初吻,那真是没一点儿值得怀念到老死的价值了。她真想他一脚,但想到後果可能会被他雄壮的双手捏死,也只好作罢了。高大的男人必要时是很具威胁性的,而她又是如此地娇小,怎麽比都是她吃亏,真是的,他没事长那麽高做什麽?
  ***
  「临波!」秋水冲进了两人共用的书房,手上抓着一本书,脸蛋上忿忿不平。
  「啊,真是稀客!」临波放下《古文观止》,两个眼珠子上下转动打量着这个向来不进书房的妹妹。
  「那个实习老师居然当众嘲笑我『不学无术』!」秋水气愤地说。
  「你是不学无术呀。」她点头,称赞那位老师有大无畏的诚实本质,不禁佩服。
  「江临波,我要与你断交!」秋水又叫又跳地,只差没冲上前来踩死她,猛然想到手中的诗集还得靠她帮忙,暂时饶她一命,又想到江临波向来单纯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与她一般见识实在只有自寻晦气的分。算了!她气得直磨牙:「我跟你说,那家伙将来应该是个数学老师,可是居然趁国文老师请产假时捞过界教我们国文!他肯定不会教,所以打算整死我们,要我们一个礼拜背一首古诗,翻译外加读後感想。交读书报告?拜托!我们又不是升学班,上道的老师都知道不要太为难我们,可是他却非整死我们不可!就是这首『上邪』啦!我很本分地照着字面上的意思翻译,他却笑我根本没文化,不学无术,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临波接过她手上的书,一边道:「『上邪』,很棒的情诗!小说作家还把它列为一流情诗,用在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中咧,你是怎麽翻译的?倒带一次如何?」
  秋水回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背了起来: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我的解释是:天上的邪魔啊!我要与你相知相守,一起活一辈子都不会死。直到高山没有土,水也枯乾了,冬天打雷,夏天又下雨、下雪,天与地合在一起时,我就与你绝交……江临波,你敢笑!」念到最後,发现她的亲生姊姊趴在书桌上大笑,江秋水气得肚子都快炸了!
  「拜托!算我这做姊姊的求求你。秋水,人要是没有知识,至少也要有常识;要是连常识也没有,至少要懂得掩饰。我……拜托你,虽然你的翻译很——创新,但为了避免让古人气得破棺而出对你抗议,请你先弄懂诗中的意思吧!」临波忍住笑,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古诗精选》给她。「你好好钻研吧!里头有『正常』的释译,等你有幸当上国文老师,受怎麽瞎掰再随你,但——因为你还是个学生,还是正常一点儿的好,不然学期末,你又要高唱满江红了。」
  秋水嘟嘟嚷嚷地接过,为了不再让那个王八蛋实习老师对她露出「无药可救」
  的表情,她豁出去了!给临波笑又何妨。反正临波天生白痴得只会笑,但功课却好得令人眼红;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搞好国文与数学。那位实习老师走着瞧!
  正要走出去时,她突然想到:「对!近一个月来你怎麽都不在家吃晚饭?高二的功课更重了吗?」
  「不管有多重,对我而言都游刃有馀。」
  「啧!那你天天七点以後才回来又作何解释?」秋水此时终於稍稍忌妒起天生是块读书料的临波了。
  「我去约会。」临波一本正经,而且很老实地回答。
  那个康硕真的贯彻了他霸住她的决心;除了周末与星期假日,他几乎是强占住她下课後五点到七点的那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