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作者:古龙    更新:2021-11-29 01:07
  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地道里没有别的人,呻吟声难道是这石佛发出来的?
  难道这块装聋作哑的顽石,终千也同样能感觉别人的痛苦?
  萧十一郎拔起了他的刀,掌心已有了冷汗。
  刀锋入石,拔出来就有了条裂痕。
  萧十一郎一刀出手,无论砍在什么地方,都同样会留下致命的伤口。
  这伤口里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淡淡的金光。
  又是一声呻吟。
  呻吟声也正是从这伤口里传出来的。
  萧十一郎眼睛里立刻也发出了光,再次挥刀,不停地挥刀。
  碎石四下飞溅,光越来越亮了,照在石佛冷漠严肃的脸上,这张脸仿佛也忽然有了表情,看来就仿佛是在微笑。
  她的胸膛虽然已碎裂,但却终于为萧十一郎指点出一条明路。
  她牺牲了自己,却照亮了别人,所以她本来纵然只不过是块顽石,现在也已变成了仙佛。
  闪动的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黄金殿辉煌。
  这辉煌的金光正是从石佛碎裂的胸瞠中发出来的,有灯的地方,就一定有人。
  是什么人?
  萧十一郎钻了进去,进入了这坟墓卞的坟墓,地狱中的地狱。
  灯在石壁上,人在金灯下。
  灯光温暖柔和,人却已冰冷僵硬。
  那瞎子的尸体蟋曲着,仿佛小了些,一柄银刀刺在他心中,刀锋已被他自己拨出来,还在流着血。
  他的血也是鲜红的。
  松开他的手指,拿起银刀,鲜血就在他掌心,慢慢地从掌纹间流过,流出了一个鲜红的“天”字。
  无之骄子,受命于天。
  这瞎子果然就是逍遇侯哥舒夭。
  他没有死在杀人崖下的万丈绝谷中,却死在这阴暗的秘谷里。
  他的另一只手,还紧紫握住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的手也已僵硬,脸上的面具,却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揭起这面具,就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美丽的脸,一双凸出的眼睛仿佛还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眼睛里带着种谁也无法了解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悲伤?
  冰冰!
  天宗的第二代主人,竟赫然真的是冰冰。
  发亮的面具跌落在地上,萧十一郎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远比血更冷的冷汛。
  ——半个月前,也许连萧十一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到水月楼去,怎么会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迹?
  因为他们的行程,本就是冰冰安排的。
  ——天宗的叛徒,怎么会全都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因为那些人本是冰冰要他杀的。
  除了天之子外,本就只有冰冰一个人知道天宗的秘密。
  她利用萧十一郎,杀了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她利用萧十一郎做幌子,引开别人的注意力,好在暗中进行她的阴谋。
  等到萧十一郎已不再有利用价值,她就慢慢地溜走,再要连城壁将他也杀了,斩草除根。
  她的计划不但周密,而且有效。
  但是她也想不到逍遥侯居然还活着,居然能找到了她。
  现在这兄妹两人都已死在对方手里,他们之间的恩怨仇恨,已全部随他们的生命消逝,所有的秘密也全部有了答案。
  仔细想一想,这本就是唯一合理的答案。
  这样的结局,也正是唯一的结局,还有谁会认为不满意?
  也许只有萧十一郎。
  他痴痴地站在他们面前,脸上也带着种准都无法解释的表情。
  他心里在想什么?
  死人的手,还是紧握着的。
  难道这兄妹两人在临死前终于已互相了解,了解他们本是同一类的人。
  扳开他们的手,才可以看出他们两只手都紧握在一根从石壁里伸出的铁棍上。
  萧十一郎扳开了他们的手,铁棍突然弹起,只听“格”的一响,一面千斤铁闸无声无息地滑下来,隔断了这秘密的出口。
  那无疑也是唯一的出口。
  这兄妹两人死了之后,还要找个人来陪他们死,为他们殉葬。
  他们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个人一定是萧十一郎?
  所有的恩怨都已结束,所有的秘密都已揭破,所有的仇恨、爱情、友谊都已变成了一片虚空,生命中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萧十一郎倚着石壁坐下来,石壁冰冷,火光渐渐黯淡:他心里就像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悲哀愤怒·也没有恐惧。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死。
  对他来说,死已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更不值得悲哀愤怒。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终于灭了,天地间就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又怎么样?
  连死都算不了什么,何况黑暗?
  萧十一郎忽然想笑,大笑,笑完了再哭,哭完了再叫,大叫,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觉得很疲倦,疲倦极了。
  他爱过人,也被爱过。
  无论是爱?还是被爱?他们拥有的爱情部同样真实而伟大。
  他忍受旭屈辱,也享受过荣耀,无论谁能够像他这么样过一生,都已应该很满足。
  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到他死的时候。
  忽然间,上面传来了一阵呼叫声,一线阳光忽然照了下来,照在他身上。
  他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温暖,也可以听见上面有人在大声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还活着。”
  接着就有人跳下来,抬起了他,他甚至知道其中有个人是连城壁。
  但他却连眼睛部没有睁开,一种比黑暗更可怕的压力,已重重地压住了他,就压在他胸口。
  他只觉得非常疲倦,疲倦极了……
  可是黑暗忽然又离他远去,他忽然又能呼吸到清新芬芳的空气,就像是他少年时在山林里,在原野中呼吸到空气一样。
  现在他已不再是少年。
  这里也不是空旷的原野山林。
  附近有很多人正在议论纷纷,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可以听到每个人说的每句话里,都有萧十一郎的名字。
  忽然间,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人,他也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又是连城壁。
  他的声音缓慢,清晰而有力:“各位现在想必已知道,萧十一郎也是被人陷害了的,陷害他的人,就是昔年逍遥侯的嫡亲妹妹哥舒冰,也就是天宗的第二代主人,在下和萧十一郎之间,虽然恩怨纠缠已久,可是现在都已成过去,往事不堪回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只希望……”
  萧十一郎没有再听下去,他只想永远地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人,他已不愿再面对这些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他忽然跳起来,走到连城壁面前,道:“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活下去虽然并不是件容易事,但他却发誓一定要活下因为他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从来也不欠别人,无论什么样的债,他都一定要还债。
  日落西山。
  西泠桥下的水更冷了,苏小墓上的秋草也已枯黄,明月却犹未升起。
  水月楼船是不是还留在长堤外?风四娘是不是还在等着他了一叶轻舟,荡向长堤,萧十一郎就在轻舟上。
  不管他是死是活,是留是走,他总不能就这么忘记风四娘。
  夜色还来临,水月楼上也有了灯光,仿佛还有人在曼声低唱。
  轻舟还未荡过去,船头已有人在吆喝:“萧公子在此宴客,闹杂人等走远些。”
  萧十一郎道:“又有个萧公子在这里宴客?是哪个萧公子?”
  船头的大汉做然道:“当然就是侠名满天下的萧十二郎。”
  萧十一郎笑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笑出来的,可是他的确在笑,大笑。
  笑声惊动了船舱中的人,一个人背负着双手,做做然走了出去,少年英俊,服饰华丽,果然是萧十二郎。
  他看见了萧十一郎,脸上立刻也露出笑容,显帽热情而有礼,道“你果然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会来?”
  萧十二郎道:“有个人留了封信在这里,要我转交给你。”
  萧十一郎道:“是什么人留下的信?”
  萧十二郎道:“是个送信的人。”
  这回答很妙,他的表情却很诚恳,恭恭敬敬地交了这封情给萧十一郎。
  信封是崭新的,信纸却已很陈旧,仿佛已揉成一团,再展开铺平,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我走了。我一定压麻了你的手,可是等你醒来时,手就一定不会再麻的。他们要我的只是我一个人,你不必去,也不能去。你以后就算不能再见到我,也一定很快就会听见我的消息。”
  萧十一郎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认得这封信,因为这封信本是他留给风四娘的,他想不到风四娘会将这封信珍藏起来,更想不到她会将这封信交还给他。
  可是他明白她的意思,他留下这封信时,莫非也正是准备去死的。
  死,就是她唯一要留给他的消息。
  “我不能死,我还欠人一条命。”
  萧十一郎松开手,信落下,落在湖中,随着水波流走,就像是朵落花。
  花已落了,生命中的春天也已逝去,剩下的还有什么?
  萧十二郎看着他,忽然道:“晚辈本想请萧大侠上来喝杯酒的。”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请?”
  萧十二郎微笑道:“晚辈不敢请,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