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作者:白兰蒂    更新:2021-11-25 17:11
  还有,”他笑道,“徐夫人也叫我慧清就好了。”
  我感激道,“那就多谢了,慧清。”
  言罢,慧清带我们去了后面的客房。因是雨后初晴,天湛蓝湛蓝的,几丝云彩若有若无,好像天空的思绪。红墙灰瓦,绿树成荫,檀香气味在空气中飘荡着,庄严肃穆。阳光照下来,正好让我们所处的狭长的小道尽头金灿灿的。只听见我们几个人轻轻的脚步声,安逸宁静。
  慧清和尚最初觉得颇绝不讲理,当真接触下来,则觉得这个人爽朗坦率的可爱,心胸宽广,一点小的龃龉根本不放在心上。
  到了客房,慧清先让小和尚去给我们倒茶,然后便告辞去了智觊大师处。客房虽小,一床一桌两椅,纤尘不染,颇有点不沾俗事的味道。子矜一上午没有睡觉,此刻昏昏沉沉的,我便抱着他,哄他入睡。不知道智觊大师的客人是些什么人,想来惭愧,让大师想与之切磋的,我上次打扰的还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客人呢。
  “唐谦,”我忽然低声道。
  “怎么了?”唐谦给我递过了一杯茶。
  我把子矜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接过茶,道,“我忽然想起今天上午看见的老先生了……不知道他到了衙门会怎么样,那么大的年纪……”
  唐谦淡淡的道,“您就别想这些了,有些事情最好不去想。”
  我叹口气,道,“我真的想起来就觉得怕,我一直觉得天下太平,听那测字的大哥说的,不仅天下不太平,这南方低下甚至是波涛汹涌,暗藏危机似的。”
  “难免的吧,”唐谦低声道,“到底南北三四百年的分裂,各方面的习俗什么的都不同,乍一统一,怎么可能一下消弭所有区别?”
  我忧心忡忡,杨坚动机当然是好的,可是搞“五教”让文化统一,北人治南,都甚是荒谬,也不知道那些朝中大臣是怎么想的,居然能够真正的落实。这南北文化何需统一?本就是同根生。可也不排除杨坚和重臣原本计划不错,秦王杨俊这位扬州四十四州的总管落实坏了而已。从我离开杨广到现在,也快一年半了,原以为平陈就是最后一步,现在看来,天下真正的平安还需要一些年,可叹没几年,大家又会陷入另一场更大的浩劫。
  “阿弥陀佛。”
  我猛然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站起身惊喜的道,“智觊大师,您怎么过来了?应该我们去拜见您的。”
  智觊大师微微一笑,道,“徐夫人何必客气。”
  “这次没打扰您吧?”我低声道。
  智觊大师摇摇手,道,“没有,几个旧相识来叙叙旧罢了。”
  我微笑道,“大师的旧相识,也不是凡人了。”
  智觊大师笑道,“都是些皮囊,名利地位,不入小寺门的。”
  我恭恭敬敬道,“是我失礼。”
  智觊大师双手合十道,“徐夫人客气了。”说罢,坐在桌子一边,道,“徐夫人请坐。”
  我站住却没坐下,行礼道,“智觊大师,我同那日的赵大娘家两家里都是没有男丁,有了些事,不免心中惶恐,那天惊扰了大师和慧清师傅,小女子心里着实不安。今日来,一是谢恩,二就是请罪。”
  智觊大师微笑道,“坐下吧,何必如此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
  我一笑也就坐下了。不知怎么想的,给智觊大师讲起了来的路上遇见的事情,以及测字的中年人所说的话。智觊大师听了之后脸上依然是淡淡的微笑,看着我道,“徐夫人怎么想?”
  我一怔,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您说这个,可能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吧。”
  智觊大师缓缓道,“您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我思索片刻道,“我原以为战后南方会富足、安定,但是现在忽然发现似乎比战前矛盾更多,危机更多。说实话……”我迟疑下道,“我也曾听说过,说有叛军,以前以为是哪里来的山贼土匪罢了,现在却觉得真有这个可能,怪怕的。”
  智觊大师叹道,“徐夫人所言极是——老纳刚才的客人,其实就是一些旧陈时的官员,其中不乏能干清廉之辈,颇有见地,结果大隋却齐刷刷的罢免了所有的旧陈当地官员,这些官员们并不为自己的利益而忧愁,而为江南百姓忧心忡忡。至于叛军……徐夫人地处偏僻可能并不清楚,这南方,其实早已狼烟四起。”
  我大吃一惊,道,“这竟是真的吗?那秦王杨俊打算怎么做?难道我们会再次陷入战火?”
  智觊大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着我笑道,“老纳可否请教徐夫人如何看待这件事的?”
  我一怔,道,“什么事?”
  智觊大师道,“便是南方之事。不瞒徐夫人,最近,我这小寺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大师说的云淡风轻,我明白其中的意思,智觊大师乃是赫赫有名的大德高僧,在江南之地威望极高,有找他来诉苦的,有找他来寻求安慰的,更有找他来希望他能出山做一些事情的——至于哪些事情,想必不同派的人有不同的了。所谓振臂一呼,而响应者众的,就是智觊大师这样的人物了。简单的说,智觊大师属于舆论领袖,某些时候,他说话对于舆论的形成具有关键性作用,想在宣传上占上风、想塑造有利于自身的舆论环境的派别,都会希望得到智觊大师的帮助。在古代这样大众传播基本为零的年代,舆论领袖的作用就更是举足轻重,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扮演着媒体的角色。
  我不敢随意乱说,思索片刻才道,“大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觉得这南北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一年多前,晋王杨广,”说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心里说不清的滋味,“攻破陈,并处死一批奸佞之臣,雷厉风行的又废止一些苛刻刑法,在南方其实颇得人心,但是晋王班师走后,朝廷接手,似乎并不那么熟悉南地情况,在文治方面想对文人荟萃的南地进行洗脑,以及任命北人管理南方都把积攒的那些人心给挥霍光了。所以南方人心思变,战乱横生。让我说……还是南北沟通的问题。总得有个契机,有些人去慢慢处理这些个沟通问题,好了,天下也就太平了。说到底,三四百年战火蔓延,其实所有人还是希望太平,而不希望又起战乱的。以武治镇压来平南……不可能。”
  “阿弥陀佛。”智觊大师道,“徐夫人聪慧过人。”
  “大师见笑,”我低声道,“我这不过是些妇孺之见罢了。”
  智觊大师道,“徐夫人尚有所不知,其实除了我们说的那些,隋帝还让一些历时几百年的贵族失去一切特权,使其田地、人口都变成官府所有。那些个人一下子从奢华无度变成了靠微薄的田产度日,还要承受以往不曾承受过的徭役兵役,都是怨声载道,不安于室。”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我道,“江南叛军想必是参与者众了,有贵族,有读书人,有普通百姓……”
  智觊大师点点头,叹道,“这南方不知多少宝刹,又要面临着毁于一旦的危险了。”
  “大师过虑了,”我安慰道,“隋帝一样崇尚佛法,不会让您担忧的成真的。”
  “阿弥陀佛,大概只有普天下的人们都礼敬我佛,才会太平。”
  在我看来,这句话属于大师应景儿的话,他自己估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不信。我笑道,“这乱世大家求平安,我看要比治世拜佛的还多呢。”
  智觊大师看着我微笑,不以为忤,许久之后,笑容渐消,终是叹道,“徐夫人此言极是,世人功利,莫有过于帝王将相者,求神拜佛,都不是真正存着悲天悯人的心思,而是连佛祖也不放过,全成为他们谋取私欲的手段。老纳是出家人,几十年见惯世事沧桑,不想老了却又被卷入到这样的纷乱之中。”
  我宽慰道,“都是因为您德高望重的缘故,有您从中斡旋,想必能够减少不少生灵涂炭的人间惨事。”
  智觊大师道,“老纳苦心冥想,就是想找一个最好的方式,尽老纳最大的力,去让世人多一份喜乐,少一份愁苦。”
  我心生敬佩,智觊大师身在佛门,心在众生。正要说话,却听见子矜一声啼哭,赶忙回过头,唐谦把子矜从床上抱起,我接过来,子矜也就不哭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智觊大师。
  智觊大师站起身,走到我身边,笑着用一只大手握住了子矜的小手,说来也奇怪,子矜两只小手握住智觊大师的手,笑个不停。然后张开双臂,就喊,“抱!”
  我忙打下他手,谦然道,“大师,对不起。”
  智觊大师微笑道,“徐夫人,老纳曾道,觉得有你有些缘分,今日见了另公子发现,与他的渊源似乎更深呢。”
  我惊讶,而后喜道,“如此真是子矜之福了,能有大师指点一二。”我心中萌生个大胆的念头,“智觊大师,我可否让子矜成为您的弟子?”
  “夫人!”唐谦急道。
  我知道唐谦断然是不想让子矜出家的,我也不想,但是若能当智觊大师的俗家弟子实在是三生有幸了。还没等我说话,智觊大师就笑道,“阿弥陀佛,女施主不用担心,老纳即便收徒,也是俗家弟子。”
  唐谦赧然。
  “徐夫人,”智觊大师接过了子矜抱在怀中,“出家人不打诳语,这孩子就是老纳的俗家弟子了,没有法号,就是子矜。”
  我兴奋的鼻子发酸,这一年多来,此刻实在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我不求子矜未来荣华富贵,在这乱世建功立业,只希望能够心地善良,有一份学识,踏实做人。跟着智觊大师学上几年,子矜的未来就像有了保障一样。高僧们所谓的渊源缘分我不懂,但我相信人到了一定境界会有的智慧,是我这样的俗人难以企及的。
  “子矜,”智觊大师慈爱的望着子矜道,“真巧,过两天,有一位跟你一样老纳俗家弟子的师兄要来,你那位师兄,聪颖绝伦,你要不要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