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作者:纳兰容若    更新:2021-11-25 16:53
  只是,这世间,有很多事,并不是心中记得,就一定可以做到的。世事无常,纵是皇帝,不如意事,亦有十之八九。有太多太多的往事,他宁可自己从来不记得,却原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忘怀。
  忘不了,那改变他生命的一天,自那以后,他才真正从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帝王,秦国的称霸之路,才刚刚开始,而有的道路,一旦走出第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卫孤辰**
  那一天,卫孤辰同样也忘不了。
  那一天,他潜入皇宫,皇宫的防卫,不过是个摆设,侍从们无心为小小的皇帝的安全而费心。小皇帝仅有的心腹,全部集中在那紧闭大门的殿阁中,要在一场庆功的喜宴上,展开一场杀戮。没有人发现那一缕轻烟般的身影,就如没有人会去阻档那个永远可以不用通报,就自由出入皇宫各处的小小孩童一样。
  密封的大门对于可以纵跃如飞的他,与那个深知皇宫里每一条不为人所知的道路,每一处旁人不能发觉的小洞的孩子同样无效。
  他悄悄藏身在暗影里,冷眼看那一场可怕的厮杀。那个狰狞如修罗的人,就是秦何伤,就是手染无数大雁子民鲜血的刽子手,就是无数场屠杀背后的恶魔。那样大开大合的招式,那样纵横决荡的冲杀,固然算不得上乘武功,但在两军阵中,万马之上,倒真是别有一番威势。
  他冷冷地望着,悄悄握住剑柄,那状若疯虎的魔王,与那面色煞白,却不退半步的少年,理所当然,他需要诛杀的,毁灭的,只应该是欠下无数血债的秦何伤,此人府中有重兵保护,出入时间从来不定,他虽武功日进千里,也没有机会刺杀此人,今日既然撞上来了,为何不……
  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的剑始终无法出鞘,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在警告他,这决定有多么不妥,他只是冷下眼,静静看着秦人的自相残杀。即使那疯魔夺了匕首,直冲向那少年帝王,他也没有动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从斜刺里直冲了上前。
  卫孤辰微微皱眉,几乎大脑没有时间去思考,指尖已是微弹。没有任何人发现一小块树皮打在那握紧匕首的手背上,那眼看要将不知死活的小孩脑袋捅穿的一记狠刺,只是在小小孩儿肩膀上留下一条长长的伤痕。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干脆把大秦国的皇帝也给……
  那个少年得手后,不及多看死去的秦何伤一眼,就扑向那小小的孩子,抱着他,一声声唤,手忙脚乱地掩着他的伤口,却又为那挡不住的鲜血而颤抖。
  纵然杀了他又如何呢?皇族还会选另一个人成为皇帝,一个小小的,不掌实权的皇帝的生死,根本不能动摇一个国家的根基。
  他默无声息地退去。并不知道,在以后,当真正想杀死那个曾经面白若死,虚弱无助的少年帝王时,却已再没有机会了。
  正如他不可能知道,那个柔弱得只能用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救护亲人的孩子,将来,可以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
  那一天,秦何伤死去,那一天,秦国有了天崩地裂的变化,那一天,心念旧雁的志士们欢天喜地,大肆庆祝,那一天,很多忠心跟随的旧人,在卫孤辰身边,一直感叹他们的少主,终于为天下义士报尽血仇,真切地相信,他们复国的希望已在眼前。
  没有人知道,当时卫孤辰的出手,不是因为慎重的筹谋,而只是一时的冲动,不是因为远大的抱负和希望,而只是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
  多年之后,当纳兰玉知道当年旧事时,也以为,他的大哥出手,不过是因为,他们认为秦何伤的死亡对他们好处更大。
  多年后,当那无比深沉的大秦帝王通过内线知道当年密事时,也只是于夜深人静时,冷然一笑,嘲弄那所谓的绝世高手,机关算尽太聪明,想必如今已悔不当初。
  正如没有人真明白,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很多很多变化之后,卫孤辰回想当是那两记弹指,纵然有撼,却依旧无悔。
  在那之后,秦国就开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纳兰明联络的底层精锐官员们,充分发挥了他们办实务的力量,在他们的影响下,秦何伤的心腹们,不是在皇帝的招纳示好中宣誓效忠,就是在发现命令无法通畅实施后,不得不献上忠诚。
  宁昭的改革在全国推行,国势日上,宁昭威望渐重之后,才开始大封亲信,三朝老臣王宁,皇族重臣宁靖,以及新锐才俊纳兰明分居相位,共佐国事。
  同样,心念旧雁之士,在苛政尽消,国家管制放松时,开始疯狂发展势力,并为他们得到的自由而喜不自胜,等他们自以为得计若干年后,再回头看时,才会恍然发现,眼前这强盛富有的国家,比之旧日的铁马金戈,更加牢不可破,他们所有的权力财富,都依托于秦国的强大,一旦试图打破这种强大,他们自己的一切,也将失去。
  而这一切,纳兰玉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是最快活的人,大家都不再愁眉苦脸,所有人看到他都笑咪咪,当他心肝一般地疼爱。回到家里,爹爹抱着他转了无数圈,笑着说他是福星。拉着他神仙般的大哥哥,他得意洋洋,把自己所有的功劳,吹得比天还大。
  卫孤辰只是静静地听,最后才淡淡说一句:“以后别再叫他皇帝哥哥了,他是皇帝,不是你哥哥。”
  他愣愣地问:“爹以前也常这么说,皇帝哥哥答应我,在人前要叫皇上,人后可以叫哥哥的。”
  卫孤辰摇摇头,却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纳兰玉终究还是渐渐不再把秦国的君王,称做哥哥了,从什么时候改口的,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皇上不再一次次纠正自己的称呼,不再责备他不把自己当哥哥,他不记得。
  但他记得,他曾经最快乐的岁月。他的皇帝意气风发,一片雄心,要为国家做一番事业。他总是笑着跟在他身后,也不夸奖称赞,只是飞扬眉眼,闪亮起眸子,仿佛想告诉所有人,看,这是我的君王。
  他的哥哥,闲时带他过长河,登险峰,携了他与烈日并驰,与明月共舞。他总想,必是前世福荫多,才有今生遇上这等神奇人物,待他这般如珠如宝如美玉。
  记得那时,他的皇帝还会真心诚意劝他多读书,一门心思烦恼等他长大了要还这么喜欢胡闹闯祸,可怎么给也封大官啊?
  记得那时,他好玩一般硬要跑到外头,做一方父母官,他那当皇帝的好朋友,当宰相的爹爹,又气又恨,却也由着他改名换姓,捏造身份,无法无天,胡闹胡为。或着,都是一片苦心想要磨练他吧!却不知道,当时,他纯粹只是因为好玩,只是因为,不想关于他这个贴身近臣过于俊美的流言,损及了皇上的名声,所以只得跑远一些。
  记得那时,他那天下无双的哥哥,冒充作他的师爷,忽然来到衙门口,喜得年纪极小的县太爷,蹦蹦跳跳扑出去,跌破一县人的眼珠。
  记得,他们曾在一起,做过无数可以被称做传奇的事,记得,他们曾有过的无数欢笑和纵间。
  记得那个行事诡异,作风奇特,却似乎隐隐有宰相当靠山的小大人,曾惹来无数弹劾,却全部失败。记得他没头没脑,不合常理的为官之术,竞也结下江湖上不少仇家,却也全都被他那天下第一的哥哥,整得惨不堪言。
  依然没有外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日渐专横的宁靖,一心以他为突破来打倒纳兰明,以便专权擅政。没有人知道,那个年方十五岁,行事最不合常规的知县大人真正的靠山是皇帝老子,没有人能料到,一个胡作非为,却总能歪打正着的少年县太爷会引发双相斗法,直接导致宁靖不得不含恨隐退。而历事三朝,年已老迈的王宁,完全形同摆设,根本不会对纳兰明的政务处理,多出任何意见。
  从什么时候,纳兰明开始权倾朝野,他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发现他最最在意的兄长,身后原来有最可怕的隐情,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原来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梦,一番利用,他不记得了,从什么时候,精明的纳兰相爷,开始注意那个与他有父子名分,总是出现在儿子身旁,却不知为什么,一直让他没机会打照面的所谓高手,他不记得了。
  纳兰玉永远记得的是,爹爹的那一场寿宴,满朝官员皆来贺。那时,他的君王,应该只是心血来潮,应该只是感念君臣之情,想给爹爹一个脸面,应该只是想来给他一个惊喜吧!
  大秦国的君王,就那样一身布衣,悠然而至,满座贺客皆拜倒。少年君王扫视四周,这满堂佳客啊,分明就是整整一个朝廷,便是皇帝生辰。太后寿宴,来的人,也不会比眼前更齐全了吧!
  他微笑,微笑着扶起纳兰明,微笑着侧头同纳兰玉说笑,那样完美的微笑啊,却让纳兰玉渐渐黯淡了眼神。
  仿佛是多年前,仿佛是昨天,有一个他叫了很多年哥哥的人说:“以后别再加他皇帝哥哥了,他是皇帝,不是你哥哥。”
  仿佛是前生,仿佛就是上一刻,有一个曾与他一同长大的少年,大笑着说:“你我君臣,永不相负。”
  纳兰玉黯淡了眉和眼,皇上,大哥,你们可知道,我已不是当年不懂事的孩子了。
  在那一刻,他已经知道,生命里最珍贵的一切,已如流水般逝去。
  纵然无望,在以后的许多岁月中,他依然极尽他每一分力量,想要挽回,如此卑微,如此无助,如此凄凉,却只得眼睁睁看着,所有的美好,就那亲一点一滴消逝殆尽。